談判當日,軍營内早早布置妥當。侍衛筆直地站在軍營兩旁,腰間的長刀裹着黑布,隻露出銀色的刀柄,透着一股肅殺又克制的氣息。營帳内,暖黃的燭火照得亮堂,在最顯眼的位置,還挂着一幅兩國邊境的地圖,黑水河谷的位置用紅筆重重地圈了出來。
一隊人馬緩緩走來,議事營帳不遠處,幾名暗衛隐藏在角落,随時待命,确保談判安全進行。一切準備就緒後,任久言和蕭淩恒靜靜等待着使臣到來。
沒過多久,侍衛前來通報,使臣已經到了巡防營門口。二人對視一眼,雙雙起身整了整衣冠,緩步走到營外迎接。隻見使臣帶着幾名随從,在侍衛的引領下,朝着他們二人所在的營帳走來。
雙方落座,侍從奉茶後,任久言率先打破沉默,“貴使遠來辛苦,此番相見,就好像是幾年前兩國王室互贈歲禮時的光景,那時可比眼下太平多了。”
使臣神色警惕:“貴國既念舊,何不将小殿下安然送回?再提戰事,難免傷了和氣。”
任久言微笑搖頭:“和氣自然要講,但和氣不能空口而論。”
他擡手示意身後呈上禮單,“這是我朝新制的雲錦與武夷茶,權當賠個不是。實不相瞞,我皇近日批閱軍報,見邊境百姓流離失所,夜不能寐,這才命我來尋一條長治久安之道。”
使臣翻看禮單,語氣稍緩:“既是求和,貴國卻屯兵黑水河谷東側,這又作何解釋?”
任久言:“不瞞貴使,黑水河谷連年戰火,我軍在此折損兩萬将士,貴國又何嘗不是?”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遞上前,“這是去年河谷沖突的傷亡記錄,字字泣血。如今我皇不忍再添新墳,才願以誠心換太平。”
使臣浏覽了一下文書上的内容,他非常沉得住氣,衆人皆知,北羌的王室血脈此番他是一定要帶回去的,但他卻沒有急着開口要人。
使臣故作大怒:“你們是打算要黑水河谷?”
任久言微笑颔首:“黑水河谷地勢險要,紛争多年,雙方皆在此折損無數兵馬。今我主心懷仁德,願以和談止戈。若貴國願割讓黑水河谷,從此以谷為界,雙方劃定疆土,可保百年無戰事,百姓安居樂業,此乃造福兩國之舉。”
使臣不退不讓:“好大的胃口!這不可能!”
任久言不疾不徐的說道:“貴國小殿下在我朝備受禮遇,我方從未虧待半分。小殿下乃王室血脈,貴國自然盼其平安歸鄉。若貴國同意黑水河谷之事,我方定當以禮相送,讓小殿下毫發無損回到親人身邊,此亦為貴國百姓所期盼。”
使臣聞言收起了怒火,微微一皺眉,随後歎了口氣:“小殿下現在在哪?”
蕭淩恒眼睛一亮,知道該自己下場了:“小殿下在我方手中,我們一直以禮相待。但如果和談無法達成,我方也會面臨巨大壓力,小殿下的處境可能會變得複雜。相信貴國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
使臣:“你威脅我?”
“使臣誤會了,”任久言适時接上話口:“我方知貴國戰後糧草短缺,若達成和議,我方願以平價售賣糧草,助貴國恢複民生。不僅如此,我方願還開放部分邊境貿易口岸,給予貴國貿易優惠,促進雙方經濟往來,共同發展。”
他頓了頓,繼續說:“同時,我方還可派遣農業技術人員,幫助貴國提高糧食産量,以彌補貴國在這方面的困難。”
這條件真的挺誘人的,北羌氣候寒冷,糧食是最最緊缺的,那使臣聞言眯起眼睛微微垂首心裡暗暗打算着。
片刻後,使臣突然将茶盞重重一放,眼中閃過鋒芒:“貴國既願以糧草為籌碼,那鹽鐵交易也該松口。黑水河谷地勢險要,貴國若想安穩接手,總得讓我們有些底氣。聽聞大褚鹽場年産百噸,分我們三成,此事便還有商量。”
蕭淩恒插話拒絕:“貴使算盤打得精,鹽鐵乃國之根本,關乎百姓生計與國防安全,前些年多年戰亂,我軍正是靠鹽鐵鍛造兵器才守住國門。但貴國饑荒已至,與其執着虛無缥缈的鹽鐵,不如拿這實在的糧食回去安撫民心。”
見使臣猶豫,蕭淩恒繼續開口:“我主雖一心求和,但保家衛國之志從未動搖。黑水河谷于我方意義重大,若不能妥善解決,戰火重燃,對雙方皆無益處。還望貴國從大局出發,審慎考慮。若貴國執意不肯相讓,日後兩國邊境争端恐難平息,稍有不慎便會引發戰火,這對兩國百姓而言,無疑是巨大的災難。”
兩人在談判中一人言辭懇切訴說百姓疾苦,抛出糧草互濟與歸還王室幼子的橄榄枝;另一人則冷然陳列軍事部署,直言若和議不成将舉兵再戰。軟硬兼施間,使臣面色數變,最終在兵戈與利益的雙重壓迫下,落筆應允将黑水河谷劃歸大褚邊境。
當夜,捷報随着八百裡加急送往帝都。任久言站在巡防營門口看着北羌使團舉着火把漸行漸遠。蕭淩恒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側,将大氅披在他肩上。
“陛下要的,從來就不隻是黑水河谷。”任久言輕聲道。
蕭淩恒望着遠處雪山:“他要的是北羌十年内無力再犯,但——”
“但陛下更要,大褚再也不出現如此被動的時刻。”任久言接上他的話。
蕭淩恒突然嗤笑:“也虧陛下想的出來,什麼軍械短缺,哪有軍械短缺,不過是吃了敗仗需要個理由罷了。”
“所以才會打完仗才上報軍械短缺,并且絜矢是火攻用箭,岩呷關臨河道,怎麼可能用火攻…”
任久言低聲笑了一下,搖了搖頭繼續說:“陛下早就給了提示,咱們那個時候就該想到的…”
夜半時分,蕭淩恒掀開營帳的簾子,腳步猛地頓住,燭火搖曳中,一個佝偻的身影正背對着他。聽到動靜,那人顫巍巍轉身,在看清蕭淩恒面容的瞬間,渾濁的雙眼驟然迸發出光亮。
“公、公子......”蒼老的聲音帶着哽咽,老人踉跄着撲跪在地,死死攥住蕭淩恒的衣擺,像是抓住最後的浮木。
蕭淩恒瞳孔驟縮,手中的佩劍“哐當”一聲落地。他難以置信地俯身,指尖觸到對方的臉,“張...張叔?”
張陸讓老淚縱橫,斑白的胡須劇烈顫抖。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破碎的氣音,仿佛這幾年的苦難都堵在了喉頭。
張陸讓在蕭家當了三十餘年的管家,是看着蕭淩恒從襁褓嬰孩長成翩翩少年的。四年前那場浩劫,蕭家滿門血染刑場,就連府中灑掃的仆役也都判了流放之刑。可笑的是,那些被流放的下人,竟在發配途中接連“暴斃”,蕭家的血,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浸透了大褚的每一寸土地。
蕭淩恒一把将人扶起,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他終于确信這不是幻覺。老人的左臂空蕩蕩的袖管,讓他心頭一緊:“您怎麼會......當年明明......”
“老奴...沒死成啊......”張陸讓抹了把臉,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那日昏迷後,被個獵戶帶上了玄山......”
他粗糙的手撫上蕭淩恒的臉,“公子…長大了......”
燭火映照出老人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
“這些年......”蕭淩恒嗓音沙啞,扶人的手微微發抖,“您一直在北境?”
張陸讓渾身顫抖:“公子…當年老爺遭人陷害,蒙受冤屈,老奴……老奴無用啊!”
他渾濁的眼淚順着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老奴眼睜睜看着...看着老爺被...老奴護不了主…是老奴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