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終于抵達北境鎮守軍的巡防營地。茫茫雪原上,數十頂軍帳整齊排列,操練剛結束的将士們往來穿梭,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凝結。
任久言的聖旨上寫的是“犒勞将士”,使得他們順利通過營門。即便封翊真有不臣之心,也斷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為難欽差。
隻是進去容易,如何行事,難。
“兩位大人請。”引路的校尉掀開中軍大帳的簾子。
帳内陳設簡樸,正中一張榆木案幾,四周擺着幾個馬紮,炭盆裡的火苗微微跳動,驅散了些許寒意。
任久言環視一周,目光在帳角那套擦得锃亮的铠甲上停留片刻。蕭淩恒則徑直走到案幾前,指尖輕輕撫過上面一道深深的刀痕。
校尉奉上熱茶:“侯爺正在校場點兵,請二位稍候。”
任久言接過茶盞,熱氣氤氲間與蕭淩恒交換了一個眼神。剛剛吃了敗仗,但軍營内的氣氛卻仍舊如常,更蹊跷的是,竟是校尉前來為他們引路。還有校尉口中“正在點兵”的封翊,一個侯爺親自點兵…
蕭淩恒突然開口:“聽聞北境近來不太平?”
校尉神色一僵,還未答話,帳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簾子掀起,一個身披黑金大氅的高大身影大步走入:“本侯來遲,讓二位久等了。”
封翊解下大氅,露出内裡樸素的戎裝。他身形高大,眉宇間卻透着幾分疲憊,與傳聞中叱咤風雲的鎮北侯形象相去甚遠。
“侯爺。”任久言拱手行禮,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對方。封翊靴底未幹的雪泥,印證着他确實剛從校場歸來。
蕭淩恒單刀直入:“侯爺,聽聞岩呷關一役,我軍損失慘重?”
“說來慚愧,本侯駐守北境多年,還是頭一回吃這麼大的虧。”
“侯爺的傷...”任久言目光落在封翊手腕的繃帶上。
封翊随意地擺擺手:“岩呷關留下的紀念。”
他走到沙盤前,指向一處隘口,“那日風雪太大,瞭望哨沒能發現埋伏。”
蕭淩恒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沙盤,标記敵軍的小旗插得整齊,一點都不像是松于兵将作戰的樣子。
蕭淩恒突然發現沙盤邊緣擺着幾個奇怪的木塊,他伸手去碰,封翊卻先一步将其掃落:“都是些孩童的玩具,讓二位見笑了。”
任久言适時插話:“侯爺,此番我與蕭大人前來是奉陛下之命前來犒勞鎮北軍将士們的。陛下想着金銀财物太過俗氣,想必封侯爺定然也看不上那些。而加官晉爵也不現實,如今侯爺已是封無可封。而前段時間鎮北軍因軍械短缺吃了敗仗,思來想去,唯有三件事最能彰顯天恩……”
他向前半步,“其一,岩呷關戰死的将士,朝廷将按三品武官禮制厚葬;其二,長期戍邊的将士,皆可擢升一級;其三...”
他頓了頓,“赦免軍中輕罪犯,許他們戴罪立功。”
封翊聞言,手中茶盞重重一頓:“任大人,厚葬戰死的弟兄,本侯代他們謝過。但這赦免一事在我鎮北軍中,令行禁止。偷奸耍滑者,杖;臨陣畏縮者,斬。若今日赦了這個,明日饒了那個,軍法威嚴何在?”
任久言與蕭淩恒對視一眼,封翊這番反應可不像是有不臣之心的樣子,倒像是……忠臣。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個渾身是雪的傳令兵沖進來,在封翊耳邊低語幾句,任久言敏銳地注意到,封翊聽完後,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他們這邊瞟了一眼。
“二位遠道而來,先歇息吧。”封翊起身送客,“今夜本侯備了接風宴,稍晚些會有人去尋二位。”
任久言與蕭淩恒被安排在相鄰的軍帳内稍作休整。待引路親兵退下後,蕭淩恒借着送茶的名義閃入任久言帳中。
“你怎麼看?”蕭淩恒開門見山,他從袖中摸出個小木偶,正是方才封翊掃落沙盤的玩具之一。
木偶做工粗糙,卻穿着異族服飾,腰間還系着條褪色的紅繩。
任久言接過木偶,指尖撫過那獨特的繩結:“這不是北境的編法。”
他忽然擡頭,“你何時...”
“他掃落時我順手接的。”蕭淩恒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你猜,這孩子是哪來的?”
帳外忽然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即噤聲,任久言迅速将木偶塞入袖中,蕭淩恒則假裝在整理茶具。
“二位大人,”帳外士兵恭敬道,“侯爺命小的送來熱酒驅寒。”
“勞煩了,也多謝侯爺。”
待士兵退下後,蕭淩恒掀開酒壺聞了聞:“沒毒。”
他忽然冷笑,“看來我們這位'忠臣',藏着的秘密比想象中還多。”
任久言走到帳門前,掀開一道縫隙,遠處主帳隐約可見幾個身影匆匆進出,他低聲道:“陛下派我們來,恐怕不止犒軍這麼簡單。”
蕭淩恒走到帳門邊,透過縫隙望見幾個人正匆匆進出,其中一人懷裡似乎抱着什麼。
“那孩子若是尋常士卒之子,何必如此遮掩?”蕭淩恒忽然轉身,“今夜宴席,得想辦法探探虛實。”
帳外北風嗚咽,隐約夾雜着幾聲幼童的咳嗽,又很快消失在風雪聲中。
暮色四合,北風裹挾着細雪拍打在軍帳上,發出輕響。親兵前來引路,接風宴設在主帳旁的大帳内。掀開厚重的毛氈門簾,熱氣混着烤羊肉的香氣撲面而來。帳中燈火通明,十數張矮案呈品字形排列,正中央的主位上,封翊已卸下铠甲,着一襲深青色常服。
“二位請上座。”封翊擡手示意左右首的位置。
任久言:“侯爺駐守北境多年,不知可有什麼趣聞?”
封翊笑道:“冰天雪地,哪比得上帝都繁華。倒是任大人此行,可還習慣這苦寒?”
蕭淩恒插話:“說起苦寒,聽聞岩呷關一役正值暴雪?”
封翊神色一黯:“是啊,那日風雪太大...”
任久言狀似無意:“如此惡劣天氣,再加上軍械短缺,戰敗也是情理之中的。“
封翊沒有答話,蕭淩恒突然話鋒一轉:“侯爺帳中那套铠甲,做工倒是别緻。”
封翊:“尋常軍械罷了。”
任久言微笑:“那铠甲的紋路,倒讓我想起曾在古籍上見過的西戎樣式。”
封翊大笑:“任大人好眼力!那是繳獲的戰利品。”
…………
酒過三巡,帳内氣氛漸熱,突然屏風後傳來“啪”的一聲脆響,像是瓷碗摔碎的聲音。
封翊舉杯的手異常明顯地頓了頓,随即“刻意”笑道:“怕是野貓碰倒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