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指骨終于斷裂,任久言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的頭無力地垂下,可侍衛們仍在繼續收緊繩索。
碎骨刺破皮肉,八根手指已經扭曲變形,鮮血順着拶子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灘。
沈清珏上前扳起他的下巴,發現人已經昏死過去。
“潑醒。”他冷聲道。
當冰涼的鹽水潑在傷口上時,任久言渾身劇烈抽搐起來,劇痛中,他緩緩睜開眼,視線裡血色模糊。
恍惚間,他看見蕭淩恒就站在面前,正滿眼星光的望向他,溫柔地拂去他眼角的血漬,那幻象如此真實,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指尖的溫度。
視線再一轉,他又看見十五歲的沈清珏站在雪地裡,朝他伸出手,笑容幹淨明亮,就像當年把他從雪堆裡拉出來時一樣,再次來接自己回家。
可他沒有家。
他從來就沒有家。
鹽水滲入骨釘的傷口,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他拉回現實,幻想中的這兩個男人,此時此刻,都要他死。
他感受到自己不成形狀的雙手,那曾經執筆、落子、撫琴的手指,如今像是隻剩血肉模糊的一團。
任久言目光渙散半垂着眼皮,嘴角卻浮現出一絲解脫般的笑意,血水順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地面上濺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十歲那年他問莫停大師的問題如今仍舊是沒得到答案,他存在的意義,他從未明了。
在奄奄一息的時侯,幻象中他見到的仍舊是蕭淩恒和沈清珏最溫柔最美好的樣子。
他确實曾有瞬間以為自己抓住了神明。
他被永遠的困在了那些時刻。
戌時末的校場空無一人,蕭淩恒手中的長劍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道淩厲的弧光。他已經練了兩個時辰了,早已筋疲力竭,可他仍舊不肯停下。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劍鋒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在寂靜的軍營中格外刺耳。突然一個轉身劈砍,劍刃深深嵌入木樁,他猛地發力拔出,木屑四濺。
明明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各州節度使已經開始動搖,沈清珏也如他所料對任久言起了殺心,可此刻他的胸腔裡翻湧的卻不是勝利的快意,而是蝕骨般的絞痛。
“為什麼?”
他咬着牙低語,劍鋒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為什麼…”
不知他在問什麼,或許是問任久言為何要這麼對他,也或許是問任久言那晚為何用那種眼神看他,又或許是問自己此刻為何如此苦痛。
他的掌心早已磨出血泡,混着汗水将劍柄染紅,可他還是不願停下,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暫時壓制住沖去救人的沖動。
突然,一柄長劍從黑暗中破空而至,他反應迅速騰空閃避。
落地後回眸定睛,楚世安從暗處走來:“蕭大人如此刻苦,這麼晚了還在練劍。”
蕭淩恒整理好情緒,回應道:“楚兄這麼晚來尋我,有事?”
楚世安:“下官昨日剛辦完差回帝都,聽了件趣事,特來說與蕭大人聽聽的。”
“什麼趣事?”蕭淩恒席地而坐。
楚世安卻沒有坐下,他俯視着蕭淩恒說:“聽聞城郊鑄劍坊内的老匠總在淬火時反複觀察火候,可他回回都将半通紅的劍身浸入冷水。”
蕭淩恒聞言挑眉:“為何不等燒透?”
楚世安也挑眉:“小學徒也是這麼問的。”
“他怎麼回答的?”
楚世安放緩了語速,字字清晰的說:“老匠輕撫劍身裂紋說‘火過旺,鋼會變脆,等裂了紋路,便來不及了。’”
蕭淩恒聽的明白,他怔了一瞬,随即緩緩垂下眼睑,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劍柄上的纏繩,楚世安的話像一滴冷水墜入滾油,在他心底炸開無數記憶的碎片。
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無數場景,任久言執筆時微蹙的眉心、撫琴時垂落的鬓發、被自己質問時緊抿的唇角、還有最後那次相見,他撫過自己衣襟時顫抖的指尖……
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刺目。
楚世安這才坐了下來,坐在了男人的旁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蕭兄,冷刃斬情易,覆水難收遲,莫要等錯過時機,醒悟時徒留悔念。”
蕭淩恒突然又回想起那人所有的神情,含笑的眼尾的角度、愠怒時臉頰嘟起的弧度、甚至望向自己時呼吸的頻率……
每一個細節都深刻得心顫。
當任久言再次被鹽水潑醒時,他已經不再敏感的能察覺到疼痛,他已然虛弱的與死亡并無隔閡,僅一步之遙。
他費力的擡起眼皮,看見沈清珏正站在面前。
他此刻想最後再跟對方說點什麼,對節度使一事的應對之策也好,未來之路要注意什麼也好,他都想跟對方講,可嘴唇張張合合,仍舊是發不出聲音。
“啪!”
一記耳光落在他的左臉上。
“任頃舟,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徒。”
“啪!”
一記耳光落在他的右臉上。
“你清高什麼?你就是一個被男人玩的貨色。”
“啪!”
又是一記耳光。
“叫啊!怎麼不叫了?!被那條瘋/狗/操/的時候不是叫的挺歡的嗎?!”
“啪!”
……
不知是第幾個耳光過後,任久言垂着腦袋,嘴裡拉下血絲,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往日的一幕幕,兒時被繼父侵犯時的恐懼、剛進王府那三年的快樂、看着沈清珏破碎痛哭時的心疼、愛上蕭淩恒後的溫情與苦楚……
曾經的畫面如同走馬燈一樣閃過。
他費力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他覺得,這痛苦的人生,這如同一葉漂萍的生命,終于要結束了。
正當他彌留之際,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混亂的腳步聲,緊接着就是類似于破門的巨大動靜。
“殿、殿下!不好、不好了!那那那個、那個蕭羽杉帶人沖進了王府!”暗牢外連滾帶爬的進來一個小厮喊道。
“你說什麼?!”沈清珏驚慌說道,“他想幹嘛?!”
話音落地,任久言就聽見沈清珏的腳步聲匆匆的出了暗牢,侍衛随從們也都跟了出去。
“金吾衛翊府中郎将蕭羽杉,前來捉拿涉案官員任頃舟。”
外面蕭淩恒的聲音隔着門闆悶悶的傳入耳朵,可任久言已然沒有一絲力氣支撐他擡頭。
“蕭大人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膽子!這是本王的王府!你想造反嗎?!”
沈清珏的聲音也傳來。
“五品以下官員,先拿後奏,皇命特許,殿下這是要阻止本官拿人?”
“你——!”沈清珏噎住,“先拿後奏也是需要給出個合理的緣由的,蕭羽杉,你可想好了。”
“這就不勞殿下費心了,事後我自會跟陛下禀明緣由,至于夜闖王府驚擾到殿下,要彈劾要治罪,朝堂上殿下盡管開口便是,但人我今晚是一定要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