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清寺門外,蕭淩恒左右踱步徘徊,他擡了擡手欲叩門,終還是放下。如此反複數回,忽然,門從裡面被拉開,莫停大師慈祥的面容出現在門後。
“阿彌陀佛,蕭施主來來回回數趟,何不叩門?”莫停合十,“今日恰有一盤殘棋,蕭施主可否同老衲對弈?”
蕭淩恒恭敬作揖:“晚輩求之不得。”
蕭淩恒随莫停來到後院,光秃秃的銀杏樹下的石枰上擺着殘局,原本放在兩個石凳上的禅墊被刻意取了下來擱在一旁。石枰旁邊架着一個金屬香爐,另一側煮着苦杏葉茶。
蕭淩恒在莫停對面坐下,他垂眸看了一眼殘局,白子兩處困城,十二之十五的位置一點兩用或為轉機,但倘若白子落于此處,要麼救左邊的城池,要麼通右邊的困域,但在此以後,此子也将連同另一邊一起被攻陷。
這是一個選擇題。
蕭淩恒苦笑一聲:“看來大師已經猜到晚輩今日所求何解了。”
莫停慈眉善目的轉動着佛珠,須臾,他開口問道:“施主以為,刀刃劃傷手掌,是刀的過錯,還是持刀人的過錯?”
蕭淩恒喉結滾動,緩緩開口:“我明白大師的意思...可刀終究見了血,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那老衲再問,”莫停目光慈和,“施主覺得,愛該如晨露般清澈,還是如頑石般沉重?”
蕭淩恒垂下眸,不語。
見蕭淩恒沉默,老和尚輕歎:“晨露易逝,頑石壓心,若把愛比作明鏡,既能照見他人之惡,也能映出自身之怒,何不将鏡子放下?讓塵埃自然落定。”
“可……”蕭淩恒無法無視張陸讓死于任久言之手,“可愛不是借口…而是行該行之路時的掣肘。”
莫停繼續轉動佛珠:“施主可曾見孩童玩火?傷手時哭叫,卻仍戀火光。苦因愛起,愛由念生,當斷念時,是斬念為兩段,還是觀念如流水?”
他頓了頓,繼續說:“恨如江心漩渦,越掙越沉,愛似爐中餘燼,越撥越灼,愛恨皆為筏,渡人亦自溺,若求上岸,須得先放手中筏。”
蕭淩恒不敢看莫停的眼睛,他低下頭,悶着聲音說道:“可我如今…不知要如何面對他…”
莫停指了指旁邊的香爐:“施主,你看這香爐中的煙。”
蕭淩恒轉眸看着旁邊的小香爐,三縷青煙正朝上飄散,尾部在空中交融,香爐中的灰燼被風吹起來,在空中被青煙裹着交纏。
“煙往上飄時,可曾想過與灰燼重逢?”莫停頓了頓,“他是你心頭的煙,亦是你袖底的灰,念與不念,皆在因果網中。”
蕭淩恒聞言怔忡,是啊,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卻也放不下那些怨,對任久言的,對自己的,都像這香灰一樣,早就在血肉裡紮了根。
“這煙與灰交纏時,可曾問過風?可曾問過火?他們隻顧着交纏,其餘曾為他們付出過的一切,便可以不管不顧了麼?”蕭淩恒意有所指的問道。
“阿彌陀佛,”莫停擡眸,眼中慈悲,“施主可解釋的清那佛前燭淚落進金盞後是痛還是願?痛到極處愛成魔,願到極處愧成禅。施主若願化淚為露,且将這愛恨之水,澆在親人墓前的槐樹根,待它長成棟梁時,或許能撐起你心中傾頹的天地。”
”我……”蕭淩恒啞口無言,“是晚輩貪心了…”
“阿彌陀佛,非貪心也,是囚心爾。”莫停說,“傷痕是執念的疤,本心是清泉的月,你望他眼時,若映出恨,便成修羅場,若映出空,便現蓮花池。”
蕭淩恒回神,他追問道:“大師的意思是,一切可以隻在己心?”
莫停搖頭,雙手合十:“老衲見過一位養傷的僧人,日日上藥,卻總忍不住去碰結痂的傷口。疼是因觸,苦是因念。你若怕疼,便離痂遠些,念斷了,痂自會落。”
他又指了指旁邊的銀杏樹:“葉生葉落,樹不問盈虧,果熟果落,樹不執甜澀。你若學樹這般,任人事如葉影來去,心自會站在陽光裡。”
“我……”蕭淩恒最做不到的就是接受無法自控的事情,“大師…我不願……”
“阿彌陀佛,”莫停悲憫,“施主,老衲問你,山澗的溪石想攔住流水,是石動還是水動?檐角的風鈴想抓住風影,是鈴響還是心響?你執劍斬風,風卻繞指而過,你逆水行舟,浪偏推你向前。”
他頓了頓,“世人以為掌控的,或許就是命運遞來的槳,世人以為掙脫的,或許就是因果織就的網,所謂掌控,猶如以網兜月以繩縛風,真正的自在,是知道哪些該握、哪些該放。”
蕭淩恒:“可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那所得之物必不會是心之所求,晚輩隻望月,卻不曾問月,隻敬佛,卻從未求佛。”
“阿彌陀佛,”莫停說,“施主望月,月有何法?施主敬佛,佛卻不知。施主可知,當你攥緊拳頭時,掌心隻容得下自己的指紋,但松開手時,反而接住了整個春天的雨。”
二人陷入沉默,蕭淩恒沉吟片刻,擡手從棋奁中拾起一顆白子,緩且穩的落在了棋枰上的某一口氣上,卻不是十二之十五的位置。
此子落下,左右城池皆不得支援,而是對四周的黑子起了殺意。
莫停不語,心中了然。
“大師…晚輩愚鈍,參不透這禅機,但晚輩明白一個道理,揚湯止沸不如去薪,擒賊先擒王,血債須得血來償。”
莫停眼中悲憫,雙手合十微微颔首:“阿彌陀佛,參不透便是還未到時機,總有一天施主會頓悟的,不必強求自己。”
他緩緩起身,望向北邊:“子已落,無回手,孩子,願你在這盤棋中尋到獨屬你的生機。”
暮色沉沉地壓下來時,蕭淩恒才回到山莊。他推開卧房的門,任久言正安安靜靜的躺在榻上,渾身上下裹着紗布,面容憔悴蒼白,呼吸輕得幾乎察覺不到。
蕭淩恒緩緩走到榻邊,慢慢滑着榻邊坐在地上,鬓角抵着床沿。
他覺得自己被生生撕成了兩半,一半正伏在張陸讓的膝頭,另一半正看着任久言撫琴,兩個自己在互相撕咬,一個罵他色令智昏,一個笑他不配談愛。
“久言……”蕭淩恒啞着聲音喃喃着,“我該拿你怎麼辦啊…”
“難道……我們隻能是敵人嗎……”他咽了咽,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布料在掌心皺成一團。
“我好恨啊……”他聲音發抖,“我好恨……可我不知到底該恨誰……”
“若是……”他猛地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若是你就這麼死去……我……”
話到嘴邊卻成了哽咽,他狼狽地把臉埋進棉被裡,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
明明該是血債血償的仇人,此刻卻讓他疼得肝腸寸斷。
“任久言……”他終是哭出聲來,“你赢了……我認輸……你醒來好不好……”
“就算當敵人也好...你醒過來...”他喉結艱難地滾動,“…醒來殺我…”
他顫抖着手從懷裡掏出那枚月牙玉石,聲音哽咽:“你說過...應允我三個承諾...”
他喉結滾動,淚水砸在紗布上,“現在我要許第二個...醒過來...活下去…求你了…”
“你答應過我的…要活到我用完這三個承諾…”他盯着任久言毫無血色的唇,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你不能賴的……”
“你起來…打我…罵我…怨我…恨我…騙我…害我…都行…”
“我們還……未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