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十五年十月,武威侯勾結苗疆起兵謀反。
十一月中,金陵城中疫症四起,周帝與衆親貴北上避疫。獨留太子堅守京中,親往探視病者,不慎染病,醫治無效而卒,谥曰“昭文”。
太初二十六年正月,除會稽之外,江左四郡盡入其手,兵鋒直指金陵,朝野震驚。周帝兵行險招,改以輔國大将軍司馬宏為帥,宣王世子衛玄為先鋒,苦戰月餘,暫穩戰局。
三月,太醫院出疫症良方,疫症漸退。
六月,銮駕重返金陵。
十二月,曆時一年有餘,大周終平戰亂。
太初二十七年六月,會稽。
晨曦初露,沿街商販的吆喝伴着紅日一道升起,叫賣米糕包子的早食鋪子,挑着新鮮瓜果蔬菜的農莊人,偶爾走過一兩個拎着一籃子栀子茉莉香花的賣花少女。淡淡的水汽随着市井的煙火氣飄散在小橋流水的江南,早起趕路的遠行人在陌上楊柳色中漸行漸遠。
郡守府正門大開,仆從往來不絕,一派迎接貴客的架勢。臨近午時,遠處兩騎先行,後有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騎馬和駕車的皆是身姿英挺、神采飛揚的青年,早已守在一旁的小厮忙飛身入内禀報。不多時,會稽郡守齊勉身着官服在門前恭候。
馬車在府門前停定,駕車的少年跳下車來,立在一旁。
一隻修長的手打起簾子,從馬車上先走下一位溫潤謙和的青年。随後下車的人青衫飄飄,銀冠烏發,面如冠玉,氣質清冷。
郡守忙迎上前,行禮作揖道:“裴大人遠道而來,下官未曾遠迎,還請大人恕罪。”
裴桓原在先太子府中做事,太初二十三年,冀州大旱,顆粒無收,昭文太子舉其總理冀州赈災一事,因其處置得當,周帝頗為贊賞,如今已是正五品的禦史中丞。
“齊大人客氣了,此次世子與我同來會稽是奉陛下密旨,不宜驚動旁人,齊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齊勉微怔,看向裴桓身後的男子:“世子……不知閣下是京中的哪位世子?”
那人道:“宣王世子衛玄。”語氣淡漠而疏離。
齊勉聞言一震,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連聲告罪。
宣王乃先帝第六子,極得先帝寵愛,與當今聖上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正妃崔婉與皇後同出清河崔氏,祖父崔平在先帝時任曾中書令,一時間清河崔氏風頭無兩。衛玄生來便是世子,身份貴重,一入朝便極得皇帝倚重。宣王府聲名本就如日中天,平定武威侯之亂取得首功的宣世子更是炙手可熱。
裴桓笑道:“既是奉旨行事,齊大人不必如此,還是先入府罷。”
齊勉忙退到一邊,請二人入府。
郡守府的仆從引着一行人往書房去,郡守府布局簡單大氣,書房周圍栽了數株梅樹,雖不在花期,但夏日裡濃蔭滿地,而不聞蟬鳴,使人不覺肌骨生涼。書房中央擺着一張書案,案上設着筆硯,書架上摞着滿滿的書,博古架靠牆而立,擺着三五件瓷器和一盆蘭花。與尋常書房的陳設并無二緻,隻是案上整整齊齊地摞着武威侯之亂的卷宗頗引人注意。
衛玄信手翻了翻,與自己在金陵看到的那份大同小異。将卷宗遞給裴桓,淡淡道:“聽聞武威侯曾以高官厚祿勸降齊大人,齊大人固守大義,堅辭不受。叛軍兵臨城下,也賴齊大人妙計,會稽固若金湯,遏住叛軍攻勢,使後方百姓免遭兵亂之禍。”
齊勉不敢大意,拱手一禮道:“世子謬贊了。下官身為會稽郡守,自當為朝廷盡忠職守,為一方百姓盡綿薄之力,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他是晉國公府長房幼子,借祖上蔭庇,才謀得會稽郡守一職,多年來政績平平,此次守城可謂是齊勉仕途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了。雖心中竊喜,面上卻不敢露絲毫得色。
擡頭對上衛玄漆黑清冷的眸子,一顆心顫了顫,他忽然産生了一種錯覺,眼前的宣世子并非懷疑而是笃定他冒領了守城的功勞,聽聞宣世子一入朝便被陛下安插在了大理寺,極擅刑訊,少不得打起精神來應付。齊勉抹了把額上的汗水,抖着八字眉,幹笑道:“說起來……下官也是恰逢時運,恰逢時運。”
不過是個将将及冠的世子,他好歹比衛玄多活了二十餘年,怕他作甚。隻是一想起金陵城中有關宣王世子的傳聞,雖然今日天氣并不熱,可腦袋上的汗卻流得更歡了。
“齊大人布局之精妙可不僅僅是‘時運’二字可以道盡的。我仔細看過卷宗,大人的手筆可不輸我父王帳下的軍師。”眼看着齊勉又擡起袖子抹了把汗,暗紅色的官袍一團水漬。
“陛下有意将大人調回金陵,隻是我覺得依大人之才留在金陵實在是委屈了,不如前往西北戍邊,下可安百姓,上可定君心。”
齊勉面色發青,身子一歪,勉強挺直了脊背,磕磕巴巴道:“下官……下官一介文臣……戍邊之事實是……實是心有餘而力不逮……恐有負世子美意……”他心裡直打鼓,若是費盡心機不但回不了金陵還要流落到西北苦寒之地去,倒不如晚上尋根繩子吊死在郡守府的房梁上。
求救似的目光投向裴桓,裴桓隻顧低頭翻閱卷宗,恍若未覺。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日光下的樹葉泛着淡淡的金色,輕薄如蟬翼。
衛玄将齊勉的窘迫收在眼底,梅蘭竹菊,花中君子,底下跪着的人既無淩雪寒梅的高潔傲骨,也無空谷幽蘭的幽雅賢達。對着這樣的人,他甚至提不起嘲諷的興緻。知子莫如父,難怪晉國公臨行前再三叮囑他試探虛實,會稽守城一戰絕非這個畏畏縮縮的會稽郡守可為。
“大人不必驚慌,我不過是說笑罷了,召大人回金陵的聖旨已在路上,還望大人早做準備。”
眼見得齊勉正要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衛玄又施施然地添了句,“我此來也是受晉國公之托,會稽守城一戰中的細節想必晉國公比我更有興趣。”
一想起嚴苛的父親,齊勉愈發頭疼了。
衛玄輕啜清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齊大人若能對答如流便也罷了,倘若答不出,那便隻能是與武威侯勾結,謀逆犯上了。此中輕重,齊大人得好好思量才是。”
此時的齊勉已是驚弓之鳥,衛玄愈是雲淡風清,他愈是脊背生寒。在他心裡,衛玄視他早已與大理寺案犯無異。
“下……下官該死,守城之策并非出自下官,而是另有其人。”齊勉以頭搶地,顫着聲道。
衛玄仿佛充耳未聞,拿起案上的一冊《春秋》不緊不慢地翻着,修長的手指不時輕叩案面,“笃笃”聲落入耳中,聽得齊勉心驚肉跳。
過得片刻,衛玄看着仿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的齊勉,也不急着讓他起身,也不問那人是誰,淡淡地開口道:“齊大人可知欺君是什麼罪名?”
齊勉擡頭對上衛玄陡然淩厲的目光,顧不上麻木的雙膝,膝行兩步,磕頭如搗蒜:“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不該貪功……”忽然哽咽道,“下官自知資質愚鈍,不得父親喜愛,唯有母親……對下官關懷備至。如今母親年事已高,下官此舉也是為了能回金陵侍奉高堂,以盡人子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