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笑道:“好在江左局勢穩定後,北境也消停了。”
“強敵環伺,不可掉以輕心。如今陛下喜用青年才俊,亦是深謀遠慮之舉。”朝中對周帝喜用年輕人頗有微詞,平定武威侯之亂中以衛玄為先鋒亦是周帝力排衆議方定下的。鄭琰卻深贊周帝用心良苦,一朝之興盛不在功成之将,功成之将總有力有不逮之日,唯有江山代代人才輩出,方可長盛不衰。
鄭琰撇開朝政,問起朝中友人的近況,又說起金陵風物,相談甚歡。蘇懷琛聽聞衛玄等人住在客棧,便要他們搬來蘇府。衛玄和裴桓耐不住鄭琰與蘇懷琛的盛情相邀,點頭應允。
唯一不安的便是顧明苒,生怕時日久了,被衛玄的侍從和裴桓認出她來。滟水閣的湘夫人與阿娘交好,又是自小疼愛她的長輩,阿娘倒是不拘着她,可先生不同。先生不許她去滟水閣,上回不小心被先生發現了,罰她抄了十遍《列女傳》。這回若是再被發現了,少不得又是十遍的《列女傳》。本想回家避避風頭,待衛玄他們走了再回來,不巧的是,晚飯後,阿娘讓紫菀送來消息,叫她在蘇府裡多住幾日再回去,想來是又要出遠門品鑒字畫。
夜色漆黑,燈火通明。
顧明苒心中煩亂,團扇輕搖,半透的絲帛扇面上,海棠栩栩如生,翠色的葉片映着半開未開的花朵,粉嫩嬌豔。登上藏書樓,斜倚欄杆。涼風習習,自遠處的荷塘而來,夾雜着大片濕潤的水汽和淡淡的蓮花香,翠色的簾幔飄散。
初九的明月,雖隻半輪,卻皎潔如雪。
夜間風起,漸感清涼,在藏書樓上吹了許久的風,煩躁稍減。
薄薄的絲履踏在鵝卵石小路上,腳底硌得生疼。唧唧的蟲鳴聲從草叢中傳出,粉牆上竹影斑駁。
回廊下的燈籠,籠着秋香色的珍珠羅紗罩,無半點煙熏火燎的痕迹,随風晃動,燭光幽幽。
隔着長長的回廊,顧明苒看到在回廊的盡頭,男子長身玉立,如青松翠竹,正是衛玄。
顧明苒停下腳步,攥緊了手中的團扇,玉質的扇柄觸手生涼,不知裴桓今日之語會不會惹來衛玄的疑心,還是少見他為妙。暗自慶幸此時的衛玄背對着她,隻要自己輕手輕腳地離開,想來不會驚動衛玄。
往回才走了幾步,便被衛玄叫住:“苒苒。”
低沉清冷的語聲讓她一下繃緊了脊背,緩緩轉過身去。
衛玄人高步長,眨眼間的功夫,已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她心中慌亂,低下頭去,強笑着開口道:“世子……有何吩咐?”
許久都未得到回應,她忍不住擡頭,想偷偷看一眼衛玄的神情。四目相對,漆黑清冷的鳳眸中湧動的是她看不懂的情愫,心口砰砰直跳。
衛玄突然拉起她的手,手背的肌膚染上了衛玄掌心的溫熱,扇面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她慌忙掙脫了衛玄的手,璎珞上垂下的玉珠輕輕相扣,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作什麼!”
“今日在郡守府中跳舞的白衣女子是誰?”
雖是在問她,可她知道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你……”
衛玄唇角微勾,不等她回答,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眼看着衛玄離她越來越遠,她回過神來,提起裙子,急急地追了上去。
衛玄留意着身後的動靜,放慢腳步。
堪堪隻到他肩膀的小姑娘擋在他身前,攔住去路。
衛玄低下頭去看她,芙蓉色這樣嬌嫩的顔色,在柔和的燭光下襯得她眉目如畫,膚若凝脂。
“你不要将此事告訴先生……好不好?”
明澈如秋水的雙眸映出他清俊的臉,不知是害怕還是心虛,她旋即撇開眼去。
衛玄長眉一挑,道:“你是在同我談條件?”
顧明苒一怔,立刻明白過來這便是有商量的餘地,問道:“你想要什麼?”
衛玄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反問道:“你有什麼是可以同我交換的?”
顧明苒緊趕慢趕,勉強追上他的步子,咬咬牙道:“那一成利,歸你,我不要了。”也罷,就當是破财消災了,更何況那一成利本就是他的。
衛玄見她神情認真,淡淡道:“我不缺銀子,而且我送出去的東西怎會有收回來的道理?”
是啊,他是宣王世子,什麼珍寶沒見過,連銀子都不要,别的應該更看不上了。
顧明苒思來想去,終是一無所獲,眸光一點點地黯淡,慢慢地停下腳步,道:“可是……可是我沒有别的東西了。”
衛玄亦停下腳步,見她精緻的小臉上挂滿了委屈和失落,眼尾微微泛紅。
“以後不許再同樂館的人混在一起。”
“那……是不是我以後不去樂館,你便不告訴先生?”
水光潋滟的眸子中仿佛盛着星輝,叫人不忍拒絕,衛玄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顧明苒答應得極是痛快:“好,我答應你便是。”過不了多久,宣王世子便得回金陵去,到時他人在金陵,如何管得了會稽的事?
衛玄自是未曾錯過她眼波流轉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青石闆路上鋪滿了飄落的紫薇花瓣。她跟着衛玄走了片刻,蘇懷琛若在,倒還好些,可如今她與衛玄獨處,竟不知該與他說些什麼。正想着,不防走在前面的衛玄突然停住了,差點便撞了上去,被衛玄拉住,她圓溜溜的杏眼中俱是疑惑:“世子怎麼不走了?”
衛玄指着前面花木扶疏的小院,道:“你的住處到了。”
顧明苒仔細一瞧,那果真是她的院子,行禮如儀,便要離開。
卻被衛玄叫住,“我記得從前你不曾叫過我世子,與我之間也不曾有這許多的禮數。” 淺淡的笑容似隔着煙霧,漆黑的眸子辨不出喜怒。
那一瞬顧明苒的心頭湧起了不知名的情緒,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想了想,道:“先生說,幼時不知禮數,尚可寬宥,但現今卻不可如此放肆。”
她不知對于這個回答衛玄是否滿意,他隻靜靜地立在廊下,目送她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