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古堂分東西兩園,東園乃南宮湄日常起居之所,西園則是經營古玩字畫之處。
四四方方的庭院,庭下三樹木槿,清素婉約,花開如錦。窗戶上糊着影影綽綽的蟬翼紗,隐約可見房中曲帳畫屏,素女彩扇。
有女同車,顔如舜華。将翺将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顔如舜英。将翺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繁花萬千,阿娘獨獨隻取了白木槿,此中深意,顧明苒參不透。
院中所植本是粉紫重瓣木槿,阿娘卻以顔色太過嬌嫩、有失端莊為由,命人換了白色。
風露凄凄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
與阿娘不同的是,無論是什麼顔色的木槿花,顧明苒都不喜歡。槿枝無宿花,木槿花朝開暮謝,花開得再好,也隻是瞬息之間,不得長久。
南宮湄正命人擺飯,見顧明苒回來,笑着起身,吩咐婢女讓廚房多加兩個顧明苒喜歡的菜色。
她的阿娘一如往昔般溫柔,高髻纖裳,素衣單薄,耳邊一對翡翠滴珠耳環,翠色瑩瑩。
顧明苒心事重重,那日紀臯的話讓她認出了那個形似飛鳥的圖案。
那年觀古堂的海棠花開得極好,彼時她尚是稚齡幼童,抱着湘夫人給她折的一大捧海棠花枝,跌跌撞撞地倒進阿娘懷裡。阿娘把她抱到膝上,拿了一枝給她手裡玩,又挑了兩三朵開得最好的海棠花簪在她的花苞髻上,剩下的給湘夫人拿去插瓶,擺在她床頭。
她環着阿娘細細的柳腰,把頭靠在阿娘肩上,聞着阿娘身上甜甜的花香,她問阿娘爹爹去哪兒了,為什麼她從來沒有見過爹爹。
阿娘告訴她,她沒有爹爹。
她不相信,為何旁人都有爹爹,獨獨她沒有。
阿娘不說話,隻是輕輕拍着她哄她睡覺。
後來被她纏得沒法,阿娘才說,是因為爹爹不要阿娘了,所以苒苒沒有爹爹。
可是阿娘這麼好看,為什麼爹爹不要阿娘了?她不明白。
阿娘聽了她的話,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把她擁入懷中,阿娘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她手中的海棠花上,淡粉花瓣上沾着晶瑩的水珠襯得花色格外嬌豔。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阿娘哭,也是唯一一次。
阿娘手邊的桌案上,有一張淡黃的紙箋,上頭印着一隻赤色的鳥。
阿娘告訴她,那是朱雀。
南官赤帝,其精朱鳥。主火司戰,可浴火而生。
這些年原先她常随先生住在會稽山上,隻在逢年過節時回觀古堂小住;後來蘇懷琛下山經商,置辦了宅地,先生年歲漸長,腿腳不便,于是下山随蘇懷琛同住,她回觀古堂的次數便多了些。
阿娘從不提及過往,也從未提及親友,她們母女二人仿佛是憑空出現的。
阿娘常出門,一出門便是十天半月,可她從不知阿娘去過什麼地方。每每問起,阿娘總說是去品鑒古董字畫的,她也從未疑心過。現下想來,皆是謎團。
武威侯之亂起,她常待在蘇府,陪在先生身邊,拆着先生各地好友、學生寄來的書信,聽着先生講說前方戰事。蘇府與觀古堂一東一西,馬車須行大半個時辰,那段時日,她回去過五六次,可有三四次次阿娘都不在家。
難道阿娘當真與武威侯之亂有關?
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忽地落下淚來,撲進阿娘懷中,抱着不肯撒手。
南宮湄安撫地拍着女兒纖瘦的脊背,笑道:“這是怎麼了?都已經及笄了,還像個孩子似的,再哭就要招人笑話了。”
顧明苒這才從南宮湄懷裡擡起頭來,淚光盈盈:“阿娘,我本不想哭的,可見了阿娘便忍不住了。”
南宮湄一面拿出帕子給顧明苒拭淚,一面吩咐丫鬟打水來給顧明苒洗臉,柔聲道:“好了,承恩伯之事有鄭先生在,便算揭過了。”因衛玄不便透露身份,便将此事記在了鄭琰身上。
天色尚明,南宮湄便與顧明苒在外頭的竹亭中用飯。四周綠楊陰濃,草木蔥郁。
南宮湄給顧明苒夾了一片莴筍,問道:“那日在郡守府你可見到诏蘭了?”
“見到了。阿娘放心,你囑咐我的話我都帶到了。”
“帶到了便好,不過我的話她未必聽得進去。”
顧明苒本就沒什麼胃口,她停下用筷子撥弄着米飯的手,蹙眉道:“其實馮姐姐也是個可憐人。”
南宮湄看着瓷盆中已露出大半骨架的魚,道:“苒苒,人生在世,并非隻有情愛。诏蘭選齊郡守自有她的道理。”
嫁一個年輕俊美的夫君,是閨中少女清純而又難以言說的情思,雅潔如雪,就如枝頭的槿花一般,但終究會飄零入土,沾上泥水的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