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大族之間的聯姻也隻是各取所需,為了家族的長盛不衰而已。為名,為利,而不為情,尋常百姓更是如此。”
“想為自己争一争無可厚非,可也要看清自己的身份地位,之前的郭姨娘便是前車之鑒。”
“這還是在會稽,待回了金陵晉國公府怕是愈發熱鬧了。”談起晉國公的家事,南宮湄如信手拈來一般:“齊家是百年望族。晉國公夫人溺愛幼子,企圖改立幼子齊勉為世子,觸了晉國公的逆鱗。雖被晉國公鎮得死死的,可齊勉一回金陵,晉國公府的局勢定會有所變動,”南宮湄的臉上浮起譏诮之色,“這晉國公府若是落到齊勉手中,怕是離傾覆也不遠了。”
若是在今日之前聽得這一番話,顧明苒或許會覺得阿娘博聞廣識,對世事洞若觀火,可如今阿娘說的每一個字都像石頭一樣沉沉地壓在心頭,令她喘不過氣來。她羽睫低垂,道:“阿娘還記得第一次見先生的情形嗎?”
南宮湄給顧明苒夾了兩片蓮藕,笑道:“怎麼突然想問這個?”
“先生說,阿娘當年絕才驚豔,不僅學識過人,還下得一手好棋。當初就是因為先生下棋輸了,才答應将我收入門下。”
南宮湄泰然自若,笑道:“那是鄭先生念在阿娘是一介女流,讓着阿娘罷了。”
“先生說,那日風景極美,雪霁初晴,白雪皚皚,山峰峻秀。”
南宮湄眉眼間溫婉的笑意逐漸散去,揮手屏退婢女,道:“你都知道了,是嗎?”
顧明苒哽咽道:“是,我都知道了。可是,阿娘,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苒苒,其實,阿娘應該姓洛”,她盯着顧明苒,紅唇輕啟,“洛雪霁。”
她起身望着遠處荷塘中的碧色,這是江南的顔色,而北境卻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塵封的過往在她溫柔的語聲中緩緩展開:“我的外祖是鎮北侯洛家麾下的得力戰将,阿娘與爹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可議親時,太夫人選定的卻是一個金陵貴女,爹爹拗不過太夫人,娶了金陵貴女進門,而阿娘不願低人一頭,便做了外室。”
“我從未因自己是外室之女而難過,爹爹除了備戰之時一直陪在阿娘身邊,阿娘雖無侯夫人之名,卻有侯夫人之實。父母恩愛,對我亦是寵愛有加,但凡是我想要的,爹爹總有法子滿足我的心願。我愛看軍中排兵布陣,爹爹去軍營時,便常常帶我一道去,授以兵法。”
“軍中天地遼闊,時至今日,我仍然慶幸自己不必如其他閨閣女兒一般,囚于一方四角天空之下的後宅。”
“十二歲那年,爹爹為我訂下了一門親事,是軍中的都尉,叫韓池羽,是個飛揚恣意、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會給我摘北境最好看的花,吹最好聽的埙。”時隔多年,她依舊清晰地記得少年英俊的面龐。
眼前的碧色變得模糊:“可惜好景不長,北漢大軍攻城,爹爹和池羽戰死沙場,阿娘自盡,追随爹爹而去。而我,則被送進了北漢的大帳。”
“那一年,我同你現在一樣,隻有十五歲。”
顧明苒緊咬紅唇,如琉璃般明澈的眸子裡水汽氤氲。她聽先生說起過前朝戰事,成王敗寇,勝者可得天下,敗者一死了之,可無論興亡成敗,飽受戰亂之苦的皆是百姓,尤以女子為最。海清河晏,美人是繁華盛世的錦上添花之物;戰亂流離,美人是勝者炫耀戰功的戰利品。
顧明苒看不到阿娘的神情,阿娘背對着她,隻是阿娘的語調雖然平靜,可落在她耳中,卻是無盡的哀怨與苦楚。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隻覺痛徹心扉,任由淚水肆意滑落,她的阿娘竟受過這許多的苦。
“我必須活下去,讓那些奪走我一切的人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美貌可以是禍亂之源,亦可成為亂世中的一張保命符。憑着這張臉,我成了北漢先鋒耶律曷的寵姬。我小心揣摩他的心意,投其所好,很快取得了他的信任,行動不再受到限制。也常有人勸谏他莫要被我這個周女迷了心智,可是忠言逆耳。”
“這時候,衛朗出現了。初時,我并不知他是宣王,隻以為是個急于立功的卒子,冒冒失失地往北漢軍營裡鑽。若不是我,莫說打探軍情,怕是連性命都要折在遼軍的營地裡。我要殺了耶律曷,為爹爹和阿娘報仇,而周軍想要收複失地,解決北漢這個心腹大患,我們之間便達成了協議。”
“我在耶律曷身邊竊取消息,與宣王裡應外合。北漢接二連三的挫敗讓耶律曷起了疑心,終于懷疑到了我的身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還沒等他有所動作,北漢的營地便插上了周軍的大旗。”
洛雪霁情緒激動:“衛朗的軍功大半是我的功勞,可是他是怎麼對我的?他從未告訴我,他在金陵已有妻室,回到金陵,我隻能做一個側妃,我怎能不恨?是他負了我,是大周負了我!”
“那我在阿娘心裡算什麼?阿娘深恨宣王,而我身上流着宣王的血,所以阿娘故意将消息洩露給紀臯,讓他來取我的性命!”
“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害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讓你風風光光地回去,成為宣王府的郡主。紀臯行事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的人一直在暗中保護你,那日衛玄的暗衛也一直都在。”
顧明苒滿眼震驚:“你是說世子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
“那倒未必,衛玄對你的保護是出于鄭先生的情面。”
五味雜陳,辨不出是何滋味,沉沉地壓在心頭。
她起身拉住阿娘的手,道:“阿娘既已隐姓埋名多年,何必再卷入金陵的是非?我隻想和阿娘還有湘姨在一起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不如我們離開會稽……”
洛雪霁掙開顧明苒的手,打斷道:“我籌謀多時,又怎會半途而廢?既是屬于我們的東西,自然是要拿回來的。”
籌謀多時?那麼武威侯之亂是不是也在阿娘的謀算之中呢?顧明苒雖未曾親眼目睹戰場的慘烈,可在先生身邊遍讀史書,也看過武威侯之亂的軍報,深知陷于戰亂民生之苦。倘若當真是阿娘所為,先生會為阿娘遮掩嗎?衛玄會放過阿娘嗎?她猶豫片刻,終是問出了口:“武威侯之亂,是阿娘謀劃的嗎?”
洛雪霁毫不猶豫地否認了:“當然不是。”
顧明苒心頭微松。
“我爹爹為護衛大周而死,即便大周負我,我也不會蓄意挑起戰争,但也不會再出手相助。這些年大周偏安一隅,完全忘了太初之難的教訓,城池的守衛極是薄弱,竟能讓武威侯一鼓作氣拿下江左四郡。若是大周因此而亡,倒是可解我心中一口惡氣。可衛朗雖然無用,卻生得一個好兒子。”
“朝中可堪大任的将領多是經由太初之難跻身仕途,拾級而上。我也知道如今皇帝喜用年輕人,隻是情勢如此危急,卻仍執意用新人,不派老将坐鎮,這等氣魄倒是難得。北漢與苗疆皆在觀望之中,稍稍有所心動,武威侯卻把剛吞下的城池又吐了出去。既然大周不可傾覆,那我就隻能借此回到衛朗的身邊去了。”
洛雪霁握緊顧明苒的手,目光堅定:“苒苒,你不必害怕,一切都有阿娘在。”
顧明苒知道阿娘已打定了主意,絕不會輕易更改,可是衛玄不是個好對付的人,一切真能如阿娘所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