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歎息間,紅藥匆匆而來,臉色驚慌。
“這又出了何事?”
紅藥見了白堯光好似見了救命稻草:“白郎中快去看看,姑娘的手臂上有傷。”
見紅藥如此慌亂,白堯光不及見衛玄,背着藥箱直沖顧明苒的住處。
廣袖已被卷起至小臂,雪白的肌膚上是一道道鮮紅猙獰的抓痕,皮肉翻卷,有些已然結痂複又被抓破。
女子最是愛惜肌膚,白堯光難以置信,顧明苒竟對自己如此狠心。可這府中除了她自己,又有何人能傷她?他忙命人去藥廬取來傷藥和紗布。
随後而來的衛玄亦是滿面震驚,明明她最怕疼了,卻将自己傷成這樣。
顧明苒眉眼低垂,語氣是近乎殘忍的平靜:“我在這裡一日,便留下一道傷,讓自己時刻記着每一日是怎樣生不如死。”
這是她來金陵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
她緩緩擡起頭,長長的指甲如一把利刃,撫上蒼白的臉頰:“若是這張臉不在了,世子可否放我回會稽?”
她周身冰冷深重的恨意将衛玄吞噬,令他說不出話來。
不等衛玄回答,便被白堯光請了出去,他又喚來幾個侍女,按住顧明苒,替她上藥。
那一聲聲痛苦的慘叫,仿佛一下下剜着他的骨肉。
他失算了,未想到及笄之年的苒苒已然如此倔強。
白堯光出來時,頗為惋惜道:“傷口有些深,怕是會留疤,這幾日不能沾水,多讓人看着些罷。”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歎息道,“心病難醫,有時也是會要人性命的。”
紅藥用巾帕拭去顧明苒額頭上的冷汗,她的臉色愈加蒼白。
看着小臂上纏着的紗布,他心痛如絞,終于還是讓步了:“等過一陣子,我将所有的事安排妥當,就陪你回會稽,可好?”
那晚衛玄的冷漠和厭棄猶在眼前,她隻覺得可笑:“世子何必惺惺作态?經了這許多事,還能同過去一樣嗎?你留我性命,不過是想讓我做你的棋子,還想讓我感恩戴德不成?别做夢了!”
“是我對不住你,你要如何才能原諒我?”
她冷笑道:“除非你立時死在我面前,我便相信你是真心要救我性命。”她原不知自己竟也可以說出這樣惡毒的話,潸然淚下。
漆黑的眸子中印出她的模樣,明明難過的該是她才對,可為何衛玄也是這般難過。
他急切地想讓顧明苒看清真相,可是過猶不及,雖達目的,卻也傷她至深。她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過往,自然心存疑慮,以為他别有所圖。
衛玄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遞給顧明苒:“你既這樣恨我,不如親自動手,殺了我,也消了你的心頭之恨。”
顧明苒心口突突直跳,猶豫了片刻,顫抖着接過匕首。雪亮的刀刃閃着寒光,她不知其中是否有詐,把心一橫,鬼使神差般将匕首紮向衛玄的左胸。衛玄竟真的不閃不避,鮮紅的血順着刀刃流出,有溫熱的血滴濺上她白皙的手指。
手一松,匕首“嗆啷”一聲落在地上。她太害怕了,嗚嗚哭個不住。
衛玄神色未變,撿起帶血的匕首遞給顧明苒:“你若不解氣,可以再來。”
他約莫是瘋了。顧明苒拼命地搖頭:“我……我從未……想過要殺你……”
衛玄眸光溫柔:“我也從未想過要将你當作棋子。”
他起身将巾帕打濕了,一下一下認真地擦着顧明苒手上的血迹。顧明苒的手溫軟白皙,十指纖纖如玉,粉潤的指甲泛着珠光,偏又生得小巧,與他的手相差懸殊。手腕纖細,腕上是一圈珍珠手钏,瑩白如雪。
“若非父王之過,洛雪霁不會将你牽扯入局。你所受苦痛,我願盡力彌補。隻是洛雪霁未死,必會卷土重來,留在此處可保你平安無事。待日後解決了洛雪霁,我便還你自由。我的命便在此處,你若想要,随時可取,我絕無怨言。”
他言辭真摯,令顧明苒動容。
燈花濺落,一盞燈燭燃盡,隻餘下一縷白煙,袅袅而散,室内暗了些許。
室中女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守在屋外的陸衡和紅藥本欲入室查看,卻被白堯光攔下:“這哭也是件好事,一次哭個痛快,心中的郁結自然也就散了。若是這次顧姑娘的瘀血沒有吐幹淨,以後你們世子還有的折騰呢。”提了個酒壺,往海棠樹下一坐,對月飲酒,影成三人。
等衛玄滿身狼藉地出來時,白堯光大驚,險些被酒嗆死。在陸衡驚詫的目光中,顧不得尚在咳嗽,忙上前查看傷勢,卻被衛玄推到一邊,道了聲“無妨”,隻囑咐紅藥好生服侍顧明苒用飯。
待至廂房,白堯光查看傷勢,見傷口的血已自行止住,再看看衛玄右肩月白色的錦袍上濕了一片,已猜到大半,一面上藥,一面絮叨:“若這姑娘心再狠些,明年的今日可就是你的祭日了。”
“不過是皮肉傷而已。”
得,說不得。當初衛玄在會稽時,他便覺得衛玄待這顧姑娘有些不同,衛玄讓他準備了閉氣詐死之藥,後來才知是給顧明苒用。顧明苒“死”後,鄭琰一病不起,蘇懷琛那架勢若非武功不濟,被喬樾壓着,必要生出事來,讓他們為顧明苒償命。也難怪,親眼目睹師妹被人逼死,死後屍身不知葬在何處,連個祭掃的念想都沒有,換誰都難以釋懷。可衛玄非把顧明苒留在身邊不可,救下顧明苒後,衛玄在顧明苒身旁守了整整三日,若說衛玄對顧明苒無意,傻子都不信。今日這般,更是實打實地得了确證。
“先生和蘇師兄知道我還活着嗎?”
衛玄自然明白顧明苒的擔憂,道:“鄭先生年邁,經不起這般變故,早先我便已與他說明。可假戲做得再真終究是假的,洛雪霁聰慧多智,要想瞞天過海,隻能委屈蘇懷琛了。”
她沉默許久,嗫嚅道:“其實……那日,我說的話……世子不必放在心上,我無意留在金陵,也無意于世子,隻是不甘心就這樣死了,想要搏一搏生機。”
置之死地而後生,衛玄的安排确實精妙,可經此一事,她更清楚鄭琰的話不錯。“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她無家世,若一朝失了衛玄的歡心,恐怕連道一聲“錦水湯湯,與君長訣”也不能。
“世子在苒苒心中,與蘇師兄是一樣的,如兄長一般。”
衛玄知道顧明苒此時說的未必是實話,可心中還是生出一陣失落和怨憤,他最聽不得的便是“兄長”二字。傷口微微作痛,他自嘲地一笑:“待一切塵埃落定,你若想離開,我不會攔你。”
那日他去見鄭琰,可鄭琰并不贊同他将苒苒留在身邊,在他極力勸說之下,才終于松了口。
“世子心願得償之日,還請完璧歸趙。”
“先生博學,當知和氏璧為楚人卞和得于荊山,本非趙國所有,何談‘歸趙’?何況我的心願從來都在于苒苒。”
“齊大非偶,世子并非苒苒良配,且友之妻不可欺,若非此事橫生枝節,苒苒與懷琛本該定下婚約。他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最是合宜。”
“苒苒對蘇懷琛隻有兄妹之誼,并無男女之情。蘇懷琛風流成性,如何可與苒苒相配?”
“難道世子就能對苒苒始終如一嗎?他二人相伴多年,将來不論發生何事,懷琛總能護苒苒周全。”
“若我執意要苒苒,蘇懷琛可能與我相争?”
鄭琰見衛玄如此執着,長歎道:“還請世子一定善待苒苒。”
“先生放心,苒苒是我心愛之人,必定珍而重之。”
命中羁絆若此,又怎會放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