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專員找她談話,說有人要殺她。這是自然的,她動了一些人的蛋糕,關停研究蒸發的利益,足以讓人花錢買她的命來洩憤。
政府專員說,他們會保證她的安全。一定隻在劃定的區域内行動,也别亂吃東西。昨天他們發現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将下了毒的食物帶入了食堂,想要殺掉逃過死刑的罪魁禍首,以慰藉她在虬城大樓坍塌時去世的女兒。
徐枝露出了不妙的表情,對方以為她擔心自己吃的食物有問題,立刻說:“别擔心,我們抓捕得非常及時,她沒來得及下手,據說是看到你的模樣後心軟了。她說,你和她女兒看着一樣大。”
“……”
受良心的折磨,徐枝那天沒能吃得下去飯。她躺在床上想那番話,輾轉反側,最後因為疲憊和饑餓睡熟,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她繼續自己無法被别人替代的工作。
不出意外的話,以後徐枝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了。
她起床時看看日曆,又到了這天。已經過去快十年,高考結束的那一天仍讓她特别敏感。徐枝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天的,這是她的死期。
這天shadow給徐枝打了最後一個電話,徐枝拿出她的舊手機看了看,本來寫了一條短信想發給小徐枝,但想了想,還是不打擾小徐枝的生活了。漸漸她們會成為兩條互不相關的平行線,為了保護她,兩人之間最好是沒有關系。
徐枝還在寫一封郵件,那個就是給還未成年的自己最後的道别。她還沒寫完,那是一封長信,很長的,像一份博士論文或事件調查報告書。
她想要把自己從過去到現在,所有的經驗全都交付給那個徐枝。所以寫着寫着就說了許多許多話,不覺得信長,隻覺得郵件限定三萬字的發送上限太短,承載不了她所有的憂心和挂念。
徐枝不再多想,收起舊手機時屏幕還在晾着,那條消息沒收到草稿箱,倒是誤觸到定時發送的按鍵。
她又忙一天,技術工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不容易,不過之前也幫助過肖晨和肖瑤,隻是适應,還需要一段時間。一整天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她已不再擔心死亡的陰影。
吃過晚飯,徐枝懷着心事,往她住的地方走。
她路過實驗室,穿過走廊,走廊很暗,窗裡一片明亮燈光。徐枝面前是一面單向玻璃,她能看到實驗室裡的情況,裡面的人看不見她和她身處的走廊。
實驗室裡的人看着面生,徐枝沒在意,她剛來,看誰都面生。徐枝像往常一樣随便掃了幾眼,聽到走廊前方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一群人順着走廊往外走,早就到了下班的時間,就算各個部門都要留下來加班,也不會有這麼多的人來走内部通道。徐枝想站住腳跟,可面前是密不透風的人牆,她想要逆着人流而行,根本走不通路,胳膊挨着胳膊,腳踝撞着腳踝,擁擠不堪。
人群推着她走,徐枝被迫又回到實驗室的燈光下。
她意識到危險,但已逃不脫,前後左右都是人。一把槍瞄準了人群中的她,帶着消音器的槍聲聽上去就像鴿子撲騰翅膀飛起的輕響。實驗室的單層玻璃嘩啦一聲破碎,徐枝身體晃了晃,好像隻是因衆人的推搡而站不穩。她眨眼的動作停滞了,頭顱像個被猛地紮破的番茄,紅色的液體自她太陽穴的位置濺出。
尚未弄清情況的人們像受驚的魚群,想四散奔逃卻堵塞在走廊上,跑也不敢跑。
徐枝不怕死,可是她還不想死,她還沒看到人類順利度過末日,還沒幫助異種問題解決,還沒償還清自己的罪孽。還沒……還沒寫完那封給她的郵件……
她想強撐着身體站穩,卻根本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她跪坐在地上,死亡來的比遠比執念更為猛烈,那一瞬間的時間被拉得很長。
可惡,手指——動起來啊!怎麼可以在這裡……
徐枝呼吸困難,身體沉得像骨頭裡灌了水泥,難以移動半分。直到這時她才明白,為什麼那年自己高三時見到的shadow似乎并不比她知道的事情更多,為什麼shadow執着于出現在她面前,陪伴在她身邊。
眼瞳和實驗室的光亮一起熄滅,徐枝倒在了地上。原來自己什麼都沒告訴她,什麼都沒能來得及。
抱歉啊,小徐枝。直到最後,我都沒能傳遞給你任何東西。
……嗎?
高考的最後一天傍晚,徐枝面無表情地看着台上放聲高歌的同學們,同學聚會氣氛熱烈,她卻很是意興闌珊。有些膽子大不怕回家挨罵的喝了酒,酒精不至于讓這些年輕人醉倒,離别的情緒卻很讓人很上頭。
樂潼問她怎麼了,看起來不太開心。徐枝習慣性露出笑容,反說她多想。她拍拍樂潼的肩,說自己一個人出門透透氣,很快回來。
手機在徐枝衣兜裡震動,是追溯不到任何來源的匿名消息。她本以為是沒被防火牆攔住的垃圾短信,正想動手删掉時,徐枝看到一張照片。
照片是在出租車上拍的。角度,畫面,拍攝手法都粗糙得很。人物沒有位居正中央,邊上留下足夠另一人容納的空間,别說專業攝影師,業餘愛好者看了都搖頭。
徐枝嘴角緊抿着,不讓自己哭出來。照片裡笑着的人是她,卻又不是她。她不需要考慮太多便已經明白了,這是另一個自己的自拍,她年輕,臉龐尚帶着稚氣,稱得上可愛。
她看那張照片看得太久,邊看邊在腦中填她身邊空位的答案。手機屏幕驟然熄滅,燈光将徐枝的倒影投射在漆黑的屏幕,正好填上畫面空置那端。
答案,這就是答案。無法拿來解所有的謎題,留下更多難以填滿的空洞,但正中徐枝的心懷。
淚水像七月洶湧的雨一樣傾盆而下。徐枝捧着手機放在心口,也不知自己是為什麼而哭,是因為明了未來的命運,感念永遠無法達成的愛情,還是因為照片下面簡短的三個字: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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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少數人的犧牲去換取多數人的安甯,這一決定真的合理麼?徐枝不知道,但古往今來的曆史上從來不缺這樣的人呢。她是心甘情願……或許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但這一切是她所選擇的那條道路。
或許是她的靈魂掙脫了命運的藩籬,升到更高維度的空間,也或許這些事情隻是她臨死前心中幻想,她看到的不是走馬燈,而是浩瀚宇宙的無盡。地球是一粒小小的塵埃,她像一顆小小的星球,在自己的軌道中與地球共伴而行。
徐枝踏在虛空之中,宇宙和時間的一切奧秘都向她展開,想要尋覓的都有了答案。
她想看得更清楚點,地球就拉近了與她的距離,變成藍色的巨大星體,巨大到她感到恐懼。折疊在一起的時間和空間線在她眼前展開,她看到無數個shadow和無數個徐枝同時出現,出現在同一時間,又在同一時間死去。
她們在無數個偶然的相互交疊中達到了拯救全人類的必然。在無限的平行之間,徐枝的成敗就像抛起硬币的概率,一半一半,shadow是反面,徐枝是正面。
Shadow成就了徐枝,徐枝成就了shadow。她們的命運首尾相接,構成了一條圍繞着地球的,亮亮的線。
過去,現在,未來三種時間疊在一起,無數的時間線纏繞着這顆星球,地球成了毛線團。為了人類延續犧牲的人們疊加起來,數字變成了永遠在增加的無限。
徐枝隻是其中的一個,像海中落入一滴水,沒人看見,沒人聽見。她看着眼前浩大宏偉的一切苦笑,自己的責任啊意義啊,其實根本就沒有意義吧?
她心裡空蕩蕩的,直到看見shadow。她就像初見的那天夜晚,措不及防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嗨,好久不見。”shadow對她打了聲招呼,好像她們隻是很久沒見過的朋友。
“這不是真實的吧?”徐枝看着她,嘴角不由勾起弧度,可是她仍像想參破魔術師奧秘的觀衆似得忍不住問到底,“如果有靈魂的話,我們應該是一個人,而不是同時出現。”
shadow極短暫的怔了下,而後換上熟悉的态度:“都看到這麼華麗的景象了,還要問這是不是真的,有什麼意義麼?你想要見到我,我就來了。”
“接下來我們會去哪兒?”
“不知道,反正終于不用工作就是了……大概。”shadow思考着。
該死的,人都死了難道工作還要追我?徐枝撇了撇嘴。
“大概率是消失吧?或者轉生什麼的。不過在此之前,至少我們還能留在這裡,一起呆會兒。”shadow看着周圍,随意地說。如果還在地球上,她會想要踢石子。
“你覺得呢?還喜歡這個結局麼?”
shadow握上徐枝的手,兩隻手貼在一起,早已沒了肉身的觸感,但靈魂與靈魂的相碰仍能讓彼此的心靈感覺到溫暖。她已經不存在了,但随着時間維度的不斷扭轉,因果律不斷以她為錨點,她成了時間裡一個小小的刻度。
徐枝已經成為永恒的一部分,她會一直存續着,直到時間這一概念湮滅。不過不管如何,她都不會再是孤單一人了。
現在,一起去看星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