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後,胡氏便被青葉拉去指導繡活了。她晨起看見廂房門簾上破了個小洞,于是讨來針線給補好了。從前在趙府她的繡活頂好,補這門簾着實大材小用,穿針引線間,一道鴛鴦藤纏繞在門簾上,風吹着一蕩一蕩的,看着青葉眼饞得很。
青葉是者府中的一等侍女,幼時也在繡坊學藝,對繡藝頗感興趣,見此時胡氏得閑,一心想讨教。
周嘯闌沒有立刻去往北鎮撫司當值。周管家何等敏銳,使了個眼色,幾個下人端上了茶水就下去了,他聲稱去看看南邊院子收拾好了沒有,也跟着下人們一起下去了。
整個正廳裡就隻剩下了他們二人。昨日匆匆忙忙逃出來,正事還未當面談過。
周嘯闌掀起袍子,坐在檀木椅上,然後端起桌上的茶盞,提起茶蓋,輕輕撥了撥碧綠茶湯中的茶葉,慢條斯理地飲了口茶。
他還穿着那身人人害怕的惡鬼皮,可這一套動作卻做得優雅極了。這種微妙的割裂感引得趙柔柯生出那麼一點好奇心。
今早起來她轉了轉這宅院,發現這府邸處處透露着書香世家的模樣,無論是牌匾還是楹聯,或者是家具擺設。可這偌大的府邸,沒有一本書,更沒有筆墨紙硯。青葉告訴她,周嘯闌一般都在北鎮撫司辦公,平時也用不上筆墨紙硯。可她還是覺得奇怪,周嘯闌可不像是鬥字不識的莽夫。
周嘯闌不知道她腦子裡盤旋的那些念頭,隻是她的眼神過分直接,就這麼一錯不錯的盯着他。他回眼看她,眼神不躲不避,白日裡看下來,他的瞳孔顔色極黑,像汪不知深淺的泉,将人想要拽進泉裡去。最後還是趙柔柯敗下陣來,收回了眼,啜了口茶。
隔着張桌子,周嘯闌蓦地笑了笑,然後移開了眼神。朱紅飛魚袍襯得他眉目疏朗,這一笑少了桀骜,倒是多了幾分少年風流,若不是這身官服震懾,怕是走出門去便要引得“滿城紅袖招”。
周嘯闌說:“那日在诏獄,你提到雲蘅讓我太過驚訝,後來越想越不對。雲蘅不會輕易對他人吐露身份,你如何與她認識,又是如何得知她與我有關。”且還能用她來給自己争取生機,這點他實在摸不透。
趙柔柯把玩着自己的袖子,想來這衣服主人應該愛惜這身衣裳,看這袖口應是被補過,繡了一隻模樣可愛的小狸奴。聽了這話才從那狸奴轉開眼。
回道:“三年前倚月樓的鸨母芸娘在街上撞到我與人賣畫,她很賞識我的畫便與我做了交易,想通過畫為她樓中姑娘傳揚一些名氣。這幾年間我一直是倚月樓的挂名畫師。”
這點周嘯闌知道。
“雲蘅沒有背叛你,我并不知道她的具體身份。我曾在倚月樓為她解過圍,她性子冷,也就偶爾與我說說話。直到三個月前.....”
三個月前,倚月樓賓客盈門,笙歌曼舞。鸨母芸娘搖擺着那水蛇腰,朝登門的客人露出谄媚的笑來。自從那丫頭給花魁作的畫在達官貴人中傳播,她這生意一日好過一日,團扇都掩不住臉上挂着的笑意。一客人喝醉了酒,扯住她長長的衣袖,她用團扇打落那人的手,“仔細老娘剁了你的手。”
她的嗔也帶着點媚,勾得那人神魂颠倒,正要伸手攬,那女子卻轉了一圈,輕盈避過,往二樓的雕花木梯拾階而上,隻留清香陣陣。
芸娘笑着與二樓的姑娘們打招呼,這些都是她的搖錢樹。正往前走,堆起的笑在臉上凝住,然後翻了個白眼。那女子抱着琵琶走來,她一張面皮是欺霜賽雪的白,眉似彎月,鳳眼高鼻,朱唇不點而紅,正是樓中的樂伎——雲蘅。
她走到芸娘身邊時,點了點頭問候了一聲,“媽媽”便走了。
芸娘看着雲蘅的背影歎氣,明明生的一副好皮相,卻天生冷臉,來到這裡,哪個不得笑爛了臉招呼客。隻有她,臉能凍死人。她從前不是沒有想過把她當花魁培養,可人家不領情,白白浪費了好苗子,讓她少賺了好些銀子。不過這樓中就是有人吃她這一套,她便罷了,否則她早将她趕了出去。
雲蘅推開一間房間的門,趙柔柯正坐在屋内的桌案前。雲蘅很少主動喚她前來,今天倒是讓她意外。趙柔柯觀人入微,此時瞧見雲蘅臉色比起平日裡更白,秀眉緊蹙,鼻尖有細密的汗,不細看難以察覺,純色更是比平時的顔色還要淺淡幾分。
“怎麼了?你臉色不好。”趙柔柯問道。
雲蘅擺了擺手,朱唇吐出兩個字。“無妨。”
她想了想,像是掙紮了很久,才說道:“我有事拜托你。”
趙柔柯與她相交如水,沒想到她會有事拜托她。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你說。”
“我接下來要離開倚月樓一段時間,如果一個月後我沒能回來......”她說到此處,頓了一下,有一絲憂傷從眼中一閃而逝。她從袖囊中掏出一方錦帕,放在她手中。
接着說:“你便沿着青鸾大街一直往南走,穿過鑼鼓巷,你會看到有一面青牆。前面左下方第一塊磚,敲擊三下,将此物放進去。”
趙柔柯問道:“你是要去往何處?這又是給誰?”
雲蘅沉思了一陣子,定眼看向她:“你我相交如水,本不該将你牽扯進來,此事你還是不要追問為好。”
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帕子,沉思了一會,說道:“我有一相好是個薄情郎,他考取了功名娶了貴女,因此我與他私下往來,那處便是我們私會之地。我若沒回來,這帕子,就留給他做個念想。”
說完這些後,就像是廢了很大力氣,才從椅子上起身,打開了門。
“你走吧。”
趙柔柯與她認識有一陣了,她可不信她這樣一個孤高的人會對一個負心漢死纏爛打,不過是場面話應付她罷了,不過她也沒問下去。她看着雲蘅群青色的衣裳上,有暗色痕迹一點點散開來,卻是什麼都沒問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