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三步并作兩步跨上前,粗糙的手掌幾乎是将陶壺塞進她顫抖的手中,另一隻手下意識護在她後背,生怕她因咳嗽而栽倒。他半跪在碎石地上,膝蓋硌着尖銳的石塊也渾然不覺,喉結劇烈滾動兩下,像是咽下了千言萬語。
“我叫溫桓,字子桓,” 他指尖撫過玉佩邊緣,目光落在蘇冰瑤鬓邊那支素木簪,“這是桓氏家族獨有的信物,不知可否用它,換姑娘頭上這支木簪?”
蘇冰瑤盯着玉佩,喉結不自覺滾動。火光映得溫桓面容忽明忽暗,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卻清明如洗。“作為交換,”他指尖輕旋,木質鸢尾花簪便如脫弦之箭滑出雲鬓。三千青絲如瀑傾瀉,發梢掃過玉頸時帶起一縷清香。烏黑的發絲在暮色裡泛着緞面光澤,随着她轉身的動作漾開漣漪,發尾垂落處的夕照,碎金般的光點在發絲間跳躍。對面那人手中喉結劇烈滾動卻發不出半分聲響,隻覺天光都被這瀑發斂作溫柔的漩渦,将魂魄都卷入了流動的墨色銀河。溫桓将玉佩輕輕放在她染血的掌心,涼意驅散了幾分驚惶,“我定會回來。” 他修長手指掠過她發間,木簪被輕巧取下,簪頭雕刻的象征自由的鸢尾花上纏上一縷青絲,在他袖中若隐若現。
他的聲音低沉得近乎沙啞,尾音像被山風揉碎般發顫。深褐色的瞳孔裡倒映着她蒼白的臉,仿佛要将這一刻刻進骨子裡。說話間,他伸手拂去她額前被冷汗浸濕的碎發,指腹的薄繭擦過她冰涼的皮膚,動作卻輕柔得像是觸碰易碎的琉璃。
陶壺裡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兩人的視線,乞丐突然攥住她握着壺身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用力收緊,仿佛要将承諾通過掌心傳遞過去。“等我。”
“看你說的,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别,還有我最讨厭等人了。”蘇冰瑤道:“算了,不與你計較了,既然你都跟我出來了,算你運氣好。蘇冰瑤将枯枝摔在青石闆上,火星子濺到袖口也渾然不覺。她搗鼓着用三塊石頭壘成歪歪扭扭的竈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連頭也不回:“說走就走,說回就回,你當這是自家後院?” 話音未落,帶着血腥氣的風裹着羽毛掠過耳畔。
鐵鏽色的雞毛沾着露水,被擰成麻花狀的草繩拴住翅膀的野雞還在撲騰,濺起的泥點在蘇冰瑤剛洗過的月白裙擺綻開墨色小花。乞丐灰撲撲的手指捏着還在滲血的雞脖子,草鞋底碾過枯枝的脆響驚得蘇冰瑤猛地轉身。
“你……” 她的驚呼卡在喉嚨裡。那人歪斜的鬥笠下露出半截下巴,喉結滾動着咽下不知何時采來的野薄荷,沾着草屑的嘴角扯出個痞笑:“藥材烤着發苦,配這活物才夠味。” 他手腕翻轉,寒光閃過,野雞脖頸的血珠便順着刀刃滴進新壘的竈膛。
火苗竄起的瞬間,蘇冰瑤被熱浪逼得往後仰,卻仍死死盯着架在火上的鐵叉。野雞在烈焰中滋滋冒油,油脂滴入火堆炸出細碎火星,混着乞丐不知從哪掏出的迷疊香,在暮色裡織成一層琥珀色的薄霧。
“翻快點!焦了!” 她扯着嗓子吼,腳尖不安分地踢向乞丐沾滿泥點的草鞋。那人卻慢條斯理轉動鐵叉,枯葉碎屑從鬥笠邊緣簌簌落下:“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大小姐連火候都不懂?” 話音未落,雞皮突然爆開,滾燙的油星精準濺在蘇冰瑤鼻尖。
她跳着腳罵人:“才不是呢,隻不過今天是臨時起意,很多材料都沒有準備齊全,你知道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卻被乞丐突然湊近的動作驚得噤聲。帶着草木氣息的手指擦過她發燙的臉頰,野薄荷的涼意裹着低沉笑聲:“油都沾到眉毛上了。” 不等她反應,鐵叉已塞進她手裡,“你來。”
蘇冰瑤咬牙切齒接過,學着他的樣子轉動鐵叉。火光映得乞丐半邊臉明滅不定,她掏出個陶罐,挖出黑褐色的膏體抹在雞皮上:“秘制調料,獨家配方。” 随着香氣愈發濃烈,他突然從褡裢裡摸出兩枚野果,在衣襟上蹭了蹭遞過來,“墊墊肚子。”
當第一縷焦香鑽進鼻腔時,蘇冰瑤的肚子适時發出抗議。乞丐利落地撕下雞腿,油漬順着指縫往下淌,卻在遞到她面前時突然頓住。兩人隔着跳動的火苗對視,最後還是他輕笑一聲,将雞腿塞進她手裡:“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篝火漸熄,焦黑的雞骨散落在灰燼裡,泛着油光的香氣卻仍在空氣裡纏綿。蘇冰瑤倚着樹幹,用草莖剔着牙,瞥見乞丐正将最後半塊沒啃幹淨的雞腿塞進破舊的褡裢。“怎麼,還留着當宵夜?” 她挑眉,語氣裡藏不住調侃。
乞丐沒搭話,隻彎腰将火堆殘餘的火星仔細踩滅,揚起的灰燼撲在他粗麻褲腿上。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他佝偻的背影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等他直起腰,突然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油紙邊緣被摩挲得發皺,裡面裹着的,竟是半塊烤得金黃的山藥餅。
蘇冰瑤猛地将油紙包塞進袖袋,掌心殘留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顫。夜風卷着松針掠過耳畔,她煩躁地踢開腳邊的碎石,碎石骨碌碌滾進灌木叢,驚起幾隻夜栖的麻雀。“不過是順手,” 她咬着後槽牙喃喃自語,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救他,他救我,我們扯平了,對,互不相欠。”
幾日之後,雲霧低沉,終于還是忍不住下了滂沱大雨,大雨沖垮後山竹籬時,蘇冰瑤望着滿地狼藉才恍然驚覺:那道替她遮風擋雨的身影,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虛影。往日總以為能倚仗的依靠,就像掌心攥不住的流沙,風一吹便消散無蹤。仁心堂檐角垂落的雨簾,将乞丐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藥櫃沖刷得淩亂,是了,再堅固的靠山,也有轟然倒塌的時刻;再澄澈的水流,也會在指縫間悄然溜走。
她蹲下身拾起散落的藥罐,掌心觸到粗粝的陶土,忽然清醒。那些被精心編織的美好夢境,不過是裹着蜜糖的陷阱,讓人在安逸中忘卻了危機四伏的現實。晨霧終會被烈日驅散,泡影終究會在觸碰的瞬間破碎。唯有握緊自己的雙手,才能在這變幻莫測的世間,撐起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天地。
山風卷着最後幾片枯葉撞進藥廬,蘇冰瑤望着乞丐遠去的方向怔了怔,垂落的發絲掩住眼底轉瞬即逝的失落。她輕輕歎了口氣,那聲歎息仿佛帶着千斤重,将滿心的情緒都壓回心底,“罷了罷了,緣聚緣散,身世如何,與我又有何幹?從不強人所難,是她做人的原則”
轉身時,粗布裙擺掃過門檻,揚起細小的塵埃在光柱裡打轉。她走到斑駁的櫃台前,指尖撫過布滿劃痕的木質台面,觸到某個熟悉的凹陷 —— 那是乞丐往日搗藥時落下的印記。怔愣瞬間,她迅速收回手,開始機械地整理藥材。
幹枯的艾草葉在掌心簌簌作響,她将它們按類别歸置,動作卻比平日遲緩許多。琉璃藥瓶在她手中碰撞,發出細碎的清響,混着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藥香,氤氲成一片寂寥。偶爾有山雀撲棱着翅膀掠過窗棂,驚得她猛然擡頭,目光卻隻撞上空蕩蕩的門框,随即自嘲地抿了抿唇,又低頭專注于手中的藥材,隻是用力過猛,将一株當歸的根須都捏得發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