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管疏鴻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變成了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站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一塊草地上。
可能剛下過雨,空氣和草葉都濕漉漉的,遠處傳來玩鬧的聲音,一群半大的孩子聚在那裡,圍着個破球搶來搶去,瞧着興高采烈,實則那球技身手都拙劣不堪。
他嘴裡叼着根草葉,看得不屑,于是移開目光,又瞧向近處。
近處還有一個小傻瓜,站在樹下,踮着腳去夠一枝垂下來的杏花,偏生用足了力氣,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那指尖白生生的,在光下帶着半透明的光澤,就是碰不着柔嫩的花瓣。旁邊有更低一些的,他偏偏不要,大概是隻認準那一枝最好看。
管疏鴻看了許久,心裡暗暗樂夠了,才走上前去,笑問道:“夠不着麼?”
孩子轉過頭來,粉雕玉琢的一張臉,眨着眼睛看着他。
管疏鴻就把孩子抱起來,讓他摘到了最想要的那枝花。
然後他把人放下來想走,卻被身後的小手拉住了袍擺,管疏鴻轉身,美麗的花枝顫巍巍地遞到他的跟前:“送你。”
他一怔:“你是要摘給我的?”
小孩點點頭,彎着眼睛笑起來,露出兩顆還沒來得及換的小豁牙。
然後管疏鴻就醒了。
夢中那潮濕的雨氣仿佛還萦繞在鼻端,他推開窗子,卻是流光萬裡,明月高懸,天晴氣清。
真奇怪,過去的好多事情他都不大記得了,他自小便是不愛同人近身的性子,怎麼會主動過去抱了棠溪珣?
棠溪珣又為什麼把那枝花送給他?
——從小到大,他的身邊一直圍繞着無數大獻殷勤的人,管疏鴻可排不上什麼号。
想了一會,沒想出來,但管疏鴻卻感受到了心情的愉悅。
舊日的情誼浮上心頭,他像是找到了某種失而複得的寶藏。
他對棠溪珣這樣抵觸,并不是因為棠溪珣本人。
而是,他這輩子,根本就沒打算找什麼伴侶。
從很早之前,他的内心深處就深深厭惡着肮髒的情/欲。
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大概從小看到宮裡的龌龊事太多,大概來到西昌,老是有人想以此引誘他,算計他,也大概就是天生從骨子裡的反感。
反正一直以來,管疏鴻的腦海中就隐隐有個念頭在警告自己——
絕對不要沉迷于色/欲,否則就會陷入萬劫不複之深淵。
這麼些年,他都清心寡欲,恪守着這條底線,覺得人生果然少了不少煩惱。
他曾經無意中見過他人陷入欲/望時臉上扭曲着痛苦和歡愉,魂飛天外的癡态,簡直是又惡心又醜陋。
管疏鴻說什麼都不允許自己變成那副樣子,也想象不出來會跟一個有這副模樣的人肢體交纏——也太髒了!
所以棠溪珣最初一上來就犯了他的忌,讓管疏鴻心緒不甯,覺得好像想要對他态度稍好一點,就是打破了自己的底線,就是想要放縱情/欲一樣。
但現在他找到原因了。
他會對着棠溪珣心亂,根本不是渴望那肮髒的情/欲了,而是因為那深厚的年少情誼嘛!
雖然相處的時間并不長,可他和棠溪珣到底相識了這麼多年,棠溪珣會不知不覺愛上他,合情合理;他會對棠溪珣心生不忍,也合情合理。
根本就不是他心志不堅,被人一誘惑就動搖了這麼多年的操守。
想到這裡,管疏鴻也睡不着了,披着衣服下地,在窗前轉了兩圈,月下花瓣上的露水,讓他再次想起了棠溪珣帶淚的臉。
他又想想,棠溪珣其實也很可憐。
同家裡關系不好,唯一的靠山太子也倒台了,喜歡的人又說什麼也不接受他,他的心裡,該是多麼難受。
自己下回見着他,就算他還一時半會沒放下,也萬不可說什麼傷人的話了。
就算稍微對他好點也無妨,為免給他希望,隻要悄悄的,不讓他知道就行。
管疏鴻敲了敲窗,道:“今晚誰守夜?”
在外面站崗的傅綏快步走來,道:“殿下。”
管疏鴻道:“你盯着點那個賀子弼,還有展煥,若是他們有何對棠溪珣不利的舉動,回來告訴我。”
他從來沒關注過西昌的人和事,說完之後,看見傅綏驚訝的眼神,管疏鴻臉上多少有點挂不住,又補充道:“他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我也不想欠他這個情。”
傅綏有點納悶,心想,他為你付出什麼了?
沒想通,不過他到底不是鄂齊,不會跟管疏鴻傻杠,隻是點頭應下。
*
質子府上的馬車一路将棠溪珣送了回去。
等他洗漱幹淨,換了身衣服,也已經是夜半時分了。
酒勁下去了,棠溪珣反而了無睡意,端着杯已經涼透了的茶,坐在桌前發呆。
每一次任務有了進展的時候,他固然欣喜,可随之而來的,又是夜半獨自一人時那種巨大的懷疑以及空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