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安煜懷一行剛出阙京地界便勒馬停駐,自行囊中取出七張人皮面具,薄如蟬翼的材質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不過半盞茶工夫,這支本該返回安陵的車隊,已然化作尋常商賈模樣,沿着瀛杞邊境的茶馬古道疾馳而去。
八百裡加急的密報次日才傳到瀛王手上,他第一反應,自是太子無能,然信件上終究隻是一隅,這一隅,把最緊要的東西說了出來,齊軍!
齊王正巧還站在一旁,按禮數,兩王寒暄過後,這相王大典也該結束了,但一想齊國表面結盟,背地裡卻與安陵之輩同流合污,他真是小看了齊國這位年輕的君王。
出了這檔子事,瀛王還管得什麼禮數?隻怒視着齊王,四十餘載征伐淬煉出的威壓下,倒有幾分瘆人,齊王覺得莫名其妙,冕旒垂下的十二道玉藻微微晃動,問:“瀛王這是何意?”
“何意?”瀛王瞅着這年輕人,一股肅穆的壓迫感由内而外散發出來,“借道伐虢的把戲,當寡人是什麼昏聩之徒?”
“齊王做出這等上不得台面之事,卻問寡人,何意?”
瀛王輕笑一聲,繼續逼問:“齊國是大國,難不成我瀛國,便是蕞爾小邦?”
“齊王如此行徑,叫齊國如何立足于世啊?”
瀛王說完,也不管齊王臉色如何難看,徑自上了車駕。
對方咄咄逼人,一番羞辱更是讓齊王臉上沒光,當即來了脾氣,沖着底下人罵:“這老東西什麼意思?寡人乃是…”
“大王!”裴子尚适時打斷了他,眼中閃過疑雲,仍勸:“消消氣,不管如何,先回臨瞿要緊。”
“好!”嘴上叫着好,可齊王一點也沒消氣,望着瀛王遠去的儀仗,還氣得喘息不止:“養馬的家奴,稱了王,敢如此怠慢寡人,若無寡人,他瀛國,敢在今日稱王?”
王駕星夜趕回了臨瞿,兩日路程下來,他國局勢究竟如何還是迷雲,可那日瀛國臉色突變是為何,齊王卻是已經捋清了。
他為一國之王,臣子不聽他号令,竟擅自留下一隊人馬助安陵太子叛逃出瀛,難怪瀛王那老東西敢當着衆人的面罵他,還真是個沒有緣由的罵法。
在天下人看來,他齊王一面诓騙瀛國互尊為王,卻在背地裡耍手段亂他國國政,他的名聲,是徹徹底底和“義”這個字不沾邊了。
“韓淵啊韓淵…”齊王咬着牙,極力壓抑着怒火,轉過身來看見那一身泰然的韓淵,更加怒火中燒:“你竟敢如此放肆!”
宮阙深處傳來玉器迸裂的脆響,齊王廣袖把案上物件統統掃落,配件在青磚上擦出火星,年輕的君王眼底泛着血絲,在燭火中猙獰攀爬,“你當寡人的兵是你私養的玩寵?”
“臣,是為國計。”階下文士衣袍觸地,脊梁卻如松柏般筆直,道:“齊國此次,唯有參與合縱,方能獲利!”
“哈哈哈!”齊王怒極反笑,質問:“寡人倒是想問問你,王命你不從…”
“你到我齊國來,到底忠的是齊國,還是寡人啊?”
“我王恕罪!”慎闾忙站出圓場,冷汗浸透了中衣,暗暗給韓淵使着眼色,後者就同瞎了般,不做任何表示。
“你看看!”齊王更是來氣,“這就是令尹大人教出來的好學生!”
“公然違抗王诏,幹涉他國内政,以寡人之威,與瀛國互尊為王,卻又,恭而不敬,讓寡人失信天下!”
“未來寡人,要如何面對列國的史筆?”齊王就這般發洩似的說着他的罪狀,越說越覺得不可思議,“寡人用人,委以重任從不質疑,可你看看,這一樁樁一件件,是一個司職邦交的左徒能幹出來的事?”
慎闾眼見韓淵毫不悔改,隻能硬着頭皮道:“大王,左徒雖然行事魯莽,但赤膽忠心,一心為國,上蒼可鑒,依臣見,眼下,該是商讨應對之法的時候。”
“應對?有什麼可應對的?”齊王來回踱步,指着韓淵便道:“既是他一人主張,就把他送給瀛王賠罪,寡人管不了他了!”
“大王…”慎闾還想說些什麼,正當他要上前時,裴子尚的戰靴已然踏碎殿中死寂。
“禀大王…”裴子尚忽然站出,音量蓋過了慎闾,單膝跪地時,腰間配劍與青磚相擊,發出金石之音:“請我王恕罪,左徒大人尚無兵權,此事,實乃是臣授意。”
滿朝朱紫倒抽冷氣,韓淵霍然擡頭,正撞進裴子尚深潭般的眸子裡。
不僅韓淵自己沒想到,慎闾也是驚訝,上首的齊王又怎會聽不出裴子尚言語中包庇之意?于是平複着氣息冷靜下來。
齊廷之上,在齊王面前最能說上話的人開口了,氣氛變得極其微妙,齊王忽然安靜下來,坐回上首,摩挲着扶手上交錯的紋路,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問:“上将軍又為何自作主張?”
“因臣以為,合縱之利,确實大,臣一時鬼迷心竅,未考慮周全,請大王責罰。”
齊王瞥了眼跪在下面的少年将軍,裴子尚更小些的時候就替自己打仗,二人之間便是千裡馬遇見了伯樂,但不罰是不行的,如若不罰,會讓臣工有怨言,他仔細想了想,便道:“上将軍行事僭越,繳去兵權,不可再有下次。”
“謝我王開恩。”
“至于瀛國…”齊王思索着,事情已經發生,他也不屑與同瀛國賠罪,大不了,此次合縱,他不參與就是。
“合縱之事,休要再提。”
“是!”
下了朝,裴子尚剛走出大殿,就被齊王身邊的侍長叫住,說是齊王有事要談。
其實裴子尚心裡清楚,卸了自己的兵權,是卸給臣工看的,他也并不在意這一點,他君臣間的信任,不是一個兵符能左右的。
但君王有令,他還是得去,一回頭,便看見丈許之外,韓淵正在長階之上望着自己。
日頭越升越高,兩雙眼睛隔着浮塵對視。
他向自己點了點頭。
裴子尚微微颔首算作回應,隻這一下,二人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一種默契,那日在瀛相府前的對峙還在耳畔回蕩,也許從前二人都看錯了彼此,但往後,無需多言。
齊廷之上,裴子尚并不與誰結黨,朝廷中的人都以私欲為重,令尹慎闾眼裡,除了亡國,他容得下任何沙子。
所以裴子尚不屑與這些人為伍,可韓淵不同,他從這個人的眼裡,看到了他的固執,他慶幸這份固執的背後,是對齊國的忠心。
方才大殿之上那番話,也不全是包庇,他身為上将軍,有一隊人馬沒有歸隊回齊,他怎麼可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