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馨閣内,白若蘭執狼毫的手頓了頓,宣紙上未幹的墨迹暈染開來,化作一片烏色雲團。她将筆重重擱在筆洗中,泠泠水聲驚飛了檐下的雀兒。
“王妃,成王殿下這幾日當真沒再來過問。”貼身丫鬟綠萼跪在青石闆上,膝頭的裙裾被冷汗浸出深色痕迹,“昨日詩會宴請才子,殿下連請帖都未派人送來......”
白若蘭攥着鲛绡帕起身,繡着并蒂蓮的帕角掃過案上堆積的賀禮——皆是往日李沁陽費盡心思搜羅的珍品,此刻蒙着薄薄的灰。窗棂外海棠簌簌飄落,她望着滿地殘紅,忽然想起成婚前那夜,李沁陽站在白家府外的長街上,捧着她遺落的香囊,說“此生非卿不娶”時眼底滾燙的光。
“不過是欲擒故縱的把戲。”她冷笑一聲,玉镯撞在妝奁上發出清響,“從前每日晨昏定省,如今不過三日不露面,便想讓我主動?”指尖撫過妝奁底層藏着的密信,字迹是兄長在西北前線的潦草墨痕,“男人的心,最是善變,待他沉不住氣......”
銅鏡泛起青幽光暈,李沁陽指尖輕觸鏡面冰涼的紋路,望着其中倒影微微屏息。隻見鏡中人劍眉斜飛入鬓,眼眸如浸在寒潭裡的黑曜石,高挺鼻梁下,薄唇抿出一道淩厲的弧度。額前碎發半掩玉冠,玄色中衣松松垮在肩頭,露出脖頸處蜿蜒的金線刺繡,襯得膚色冷白似雪,既有少年人的清俊,又透着上位者與生俱來的矜貴。
“這...這是我?”他下意識擡手撫過自己棱角分明的下颌,現代社會裡他不過是普通上班族,每日為生計奔波,何曾見過這般出衆的皮囊。指尖掃過右眼角下方的朱砂痣,記憶突然翻湧——原主出生時便帶有這顆紅痣,欽天監斷言此乃“貴不可言”之相,連皇帝都親自賜名“沁陽”,取“天賜祥瑞,陽耀四方”之意。
窗棂外暮色漸濃,殘陽透過雕花窗棂灑在他身上,将玄衣染成流動的金紅。李沁陽忽然想起昏迷前那混亂的地震夜,滿地狼藉與此刻鏡中盛景恍如隔世。他轉身時衣袂帶起一陣風,腰間玉佩撞出清越聲響,這才驚覺自己舉手投足間竟已帶上幾分原主的從容氣度。
李沁陽斜倚在王府朱漆廊柱下,望着鏡中自己腰間新換的羊脂玉佩,突然輕笑出聲。原主記憶裡那些京城貴女的做派,在他眼裡不過是浮于表面的矯揉造作——尚書府千金為争頭籌當衆撕毀他人詩稿,将軍家小姐縱馬踏碎寒門學子的書卷,這些場景在他腦海中翻湧,愈發堅定了他的想法。
“殿下,太子送來的折子。”貼身小厮青梧捧着明黃卷軸候在階下,目光卻忍不住往王爺腕間新換的翡翠扳指瞟——那是前日城西茶樓聽書時,一位江南商女所贈。
李沁陽漫不經心地展開奏折,字句間彈劾某位官員的貪墨罪狀,卻在記憶裡翻湧出半月前的雨夜。那時他喬裝去城西夜市,在馄饨攤前撞見個用荷葉包書的姑娘。她鬓發沾着雨絲,捧着《齊民要術》與攤主争論稻種優劣,眼尾淚痣在燈籠下忽明忽暗,連馄饨湯裡的蝦皮都比世家小姐的胭脂有趣。
“去查查那個姑娘。”他突然吩咐。青梧愣了愣,自家王爺自從醒轉後,對坊間女子的興緻比朝務還熱絡。這些日子,醉仙樓的舞姬、胭脂鋪的掌櫃女兒、甚至碼頭撐船的漁家女,都與成王傳出過隻言片語的佳話。
第二日晌午,李沁陽搖着折扇晃進城西書院。蟬鳴聲裡,他一眼瞧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姑娘正踮腳夠書架頂層的典籍,月白襦裙掃過梨木書案,露出繡着竹紋的月白色襪底。
“姑娘可是需要幫忙?”他故意壓低聲音,折扇輕敲她夠不到的那卷《天工開物》。姑娘轉身時帶起墨香,看清他面容後卻後退半步:“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親。”
李沁陽挑眉,這反應倒新鮮。往常那些世家貴女,見了他的臉早就紅透耳根,眼前人卻像防狼似虎般警惕。“在下不過見姑娘求知若渴,”他将書取下遞過去,“聽聞此書有勘誤之處,不知姑娘可願與在下探讨?”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喧嘩。白若蘭的馬車停在書院門口,她身着海棠紅織錦襦裙,珍珠步搖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成王殿下好雅興,”她掃過李沁陽身側的姑娘,唇角勾起嘲諷的弧度,“竟與市井女子談論學問?”
李沁陽将折扇收在袖中,上前半步擋住姑娘:“本王倒覺得,比起某些隻會攀比珠寶的千金,這位姑娘腹中墨水更令人賞心悅目。”他話音未落,白若蘭的臉色已變得鐵青,轉身時裙擺掃落案上茶盞,瓷片碎裂聲驚得滿院學子紛紛側目。
當晚,李沁陽躺在王府軟榻上,望着帳頂暗紋。白日裡姑娘漲紅着臉與他争論造紙術的模樣揮之不去,不同于白若蘭的傲慢,不同于世家女的嬌弱,那是種鮮活的、充滿生命力的美。他突然坐起,喚來青梧:“備車,去城西。”
夜色中的書院靜悄悄的,唯有一間廂房還亮着燈。李沁陽隔着窗棂,看見姑娘就着油燈抄書的側影。她時而咬着筆頭思索,時而展眉輕笑,全然不知牆外有人看得癡了。
“公子若要看,不如進來?”姑娘的聲音突然傳來。李沁陽推門而入,見她正将墨迹未幹的紙頁晾在窗前,月光落在她寫滿批注的宣紙上,倒比宮中的夜明珠還要璀璨。
“姑娘如何知曉是我?”他湊近細看,紙上密密麻麻皆是對《農政全書》的見解。姑娘轉身時帶起一陣風,發間茉莉香混着墨味撲面而來:“這京城,能将‘踏雪尋梅’繡在靴底的,除了成王殿下還能有誰?”
李沁陽低頭,才想起今早特意換上的軟靴。他忍不住大笑,伸手撫上她鬓邊碎發:“姑娘好眼力。”窗外月光如水,他突然覺得,比起朝堂上的明争暗鬥,此刻與這民間女子的鬥嘴,才是人間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