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漠城公證人事務所的橡木大門被輕輕推開,一男一女走了進來,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灑在深色的地闆上,拖出兩人拉長的背影。
公證人克羅旭懶洋洋地坐在橡木辦公桌後面,他常年穿着同一件“法典黑”呢絨禮服,肘部已磨出青灰色的鏡面光澤卻堅持不換——前襟釘着鍍金銅紐扣,刻有‘法律’兩個字樣,但最下面兩顆永遠敞開,露出沾了鼻煙漬的亞麻襯衣。
袖口的襯衣還鑲着粒冒充鑽石的萊茵石,克羅旭最喜歡在展開文件時的時候抖動手腕:一抖展平羊皮紙,二抖震落灰塵,三抖讓火漆印和萊茵石在陽光下反光,這種光芒讓人迷醉。
當然,作為公證人,為了顯出自己的專業來,事務所内橡木書桌的左上角永遠擺着三部法典:最上是嶄新的《法典》展示本,中間是翻爛的《稅收判例集》,底層藏着手抄本《高利貸利息換算表》——墨水台則有趣地做成迷你絞刑架的造型,絞索彎鈎正好挂筆。
看到委托人,克羅旭放下鼻煙壺站了起來,微微欠身,目光在兩個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很快他發現男的他認識,是維埃爾大街上‘安托萬香水行’的主人安托萬,而女的他就不熟悉了,因為後者頭上戴了一頂寬檐麥稈帽,斜插一根藍腹鳥的羽毛,帽檐垂下三寸長,帽帶在下巴處系成蝴蝶結。
既然看不清面容的話,也不妨克羅旭通過自己豐富的經驗揣測一下這個女人的身價,她的上衣是褪色玫瑰紅的印度細棉布,染着東方植物染料特有的不均勻斑駁,領口堆疊一層布魯塞爾蕾絲,下邊則隻有一件深棕色羊毛裙,看起來硬得像銅闆。
應該有一些積蓄,但也不會太多——很簡單,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有錢了一定會裝點自己,男人多的是手握巨額财富,卻仍保持着外省人的簡樸。
就見安托萬從錢袋中取出地契和協議,整齊地擺在桌上。
“這是轉讓協議,麻煩克羅旭先生您過目一下,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安托萬咳了一聲:“我那家維埃爾大街的店鋪,從今天開始就不屬于我了——”
公證人克羅旭戴上眼鏡,仔細審閱了一下地契,用羽毛筆在羊皮紙上做了些批注,很快他又展開了契約,清了清嗓子,開始宣讀條款:“根據雙方協商,香水商人安托萬勒菲弗先生自願将其位于維埃爾大街第7号店鋪,連同店内現存裝飾展架,以三千八百法郎的價格轉讓拿侬??科爾努瓦女士……”
他在這個名字上略微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有那麼一點奇怪的熟悉,但腦海中仔細搜尋一番下來卻一無所獲。
這位科爾努瓦女士的姿态始終平靜,偶爾在關鍵處輕輕點頭,讓克羅旭看不出什麼。
當公證人克羅旭念到“已付全款”時,安托萬忍不住插嘴:“科爾努瓦女士真是一位非常果斷而有實力的女士呢!當然我的店鋪位置優越、人流量大也是優勢,不然我預估還要等幾個月才能把鋪子賣出去呢!”
克羅旭檢查了一番,覺得沒什麼問題之後,便蓋上了公證人的印章:“條款清晰,價格公允,交易完成,”
克羅旭最終宣布,“隻需雙方簽字,交易即刻生效。”
安托萬接過鋼筆,在協議上匆匆寫下自己的名字,筆迹略顯顫抖,而另一位委托人拿侬女士則接過筆,不疾不徐地簽下名字,字迹工整而有力。
克羅旭滿意地蓋上印章,将一份副本分别交給兩人,并對女士示意了一下:“恭喜您,科爾努瓦小姐,從今日起,維埃爾的這間店鋪就屬于您了。”
克羅旭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在此之前,按照規定,我需要收取公證費用,一個金路易——這是索漠城童叟無欺的價格。”
這筆錢按規矩是買家付,話音未落,就見女士從她上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個金路易來,放在了《法典》的封面上方。
“您真是慷慨大方,令人欽佩。”
克羅旭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願上帝保佑您,女士,您一定家庭和睦、婚姻美滿、萬事如意。”
“不如保佑我的事業,”這位女士開了尊口,聲音出乎意料地沙啞,而她的說辭也出乎意料地令人驚訝:“我希望公證人你将我視同男人一樣送出祝願,為廣進的錢财和恢弘的事業才是立身之本。”
克羅旭回過神來,附和道:“确實如此,确實如此,我不該低估一個女人的雄心,看到您的帽子我就想起來巴黎最有名的衣帽匠,不是男人,而是個女人——但她做出了全法蘭西最好的帽子,不光是我們的皇帝,就連帝國的海軍也戴着她設計的出來的軍帽。”
在克羅旭半真半假的恭維下,這位看不出年紀的女人微微颔首,将協議和地契仔細折好,收入錢袋。她站起身,向公證人和安托萬各施一禮,随即轉身離去,步伐沉穩而從容。
事務所裡,克羅旭注視着女人遠去的背影,“你知道她的具體身份嗎安托萬?真奇怪,我想我幾乎看走了眼,她一次付的清四千法郎,卻不舍得換一條合适的裙子,而我見過太多女人天天在裁縫鋪裡花裡胡哨地改款裙子,卻連下個月的生活費都掏不出來。”
“沒錯,克羅旭先生,店鋪買賣是常有的事,但像科爾努瓦小姐這樣的買家,可不多見,實際上她第一次出現在我店鋪的時候我也很驚訝,”安托萬達成交易心情大好,“她穿得比今天還要樸素,甚至拮據的樣子!根本不知道她如此有實力!我還險些把她看做一個有錢老爺家的仆人,在大街上走丢了的那種!”
拿侬走出公證人事務所,暗暗松了口氣,她捏着自己不太合适尤其是腰身那裡頗顯局促的裙子——這是從葛朗台太太那裡借的,甚至今天特意帶上的寬帽子,為的就是不被輕易認出來。
誰敢相信,葛朗台家的女仆竟然能拿得出四千法郎,購買大街上的商鋪?
而這商鋪的啟動資金,竟然來自葛朗台女兒的慷慨資助——當然拿侬下定決心肯定要還的,而且要在葛朗台沒有發現之前還上,拿侬忽然想到如果葛朗台知道了會怎麼樣——
“……怕是要從閣樓上跳下來。”
她低聲自語,嘴角浮現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