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決計不會普通的衣帽店,櫥窗裡擺着帝國最新式樣的禮服——高腰束胸的女士長裙,腰線緊收的燕尾服,還有鑲金邊的軍官制服,每一件都透着高貴、優雅、華麗的光澤,門楣上挂着燙金招牌,寫着“Chez Rose”的絲滑字體,這家叫‘羅絲夫人’的衣帽店銅把手擦得锃亮,映着街上的馬車與行人。
拿侬推門進去,銅鈴輕響,撲面而來的是上等羊毛與絲綢混合的氣息,夾雜着染坊送來的靛藍染料味道,以及燙鬥熨燙棉布時騰起的淡淡焦香。
除了幾幅時裝版畫懸挂其間,拿侬居然看到了歐洲甚至更遠地方的地圖,一個纏繞着金線象牙錐子看似是裁縫随手一擺,然而正擺在了歐洲的中心——法國的都城巴黎上,有一種獨有的法蘭西如日中天的驕傲。
櫃台後的學徒正用銀剪裁切一段深藍色呢料,沙沙的聲響裡,布匹如流水般滑落,然而當他看到了來人,不由得露出了谄媚的微笑:“亨利先生!沒想到您這麼快就來了,羅絲夫人還在宮中呢!不過她囑咐過我,如果亨利先生您到了,千萬不要離開,她很快就會回來!”
被谄媚的金發男人似乎并不關注羅絲夫人什麼時候回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學徒身上,似乎對他肩頭搭着的一條褪色的布料很感興趣,然而實際上他開口之後學徒才知道貴客關注的不是布料,而是他胸前别着的鋼針。
“這種針可不是法國貨。”
學徒嘻嘻笑了:“英國進口的鋼針,在這種東西上,英國貨更耐用。”
“也許英國人有一顆鋼鐵之心,”亨利似乎随口而說:“不過最好别帶進宮廷去,否則皇帝陛下看到了,會不是很高興。”
學徒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過看起來眼前的客人并不想再跟他說什麼,而是轉過頭去面向了那個跟着他一起進來的女人:“把你的帽子摘下來,你頭頂上的帽子滑稽地像小醜,誰讓你在冬天戴上了夏季的帽子?”
亨利極盡嘲諷:“你以為這種寬檐麥稈帽是貴族的象征?貴族的帽坯采用的是意大利進口的細莖麥稈,手工編成細密辮帶再螺旋盤繞縫制而成的,而你這頂帽子甚至連拙劣的仿品都做不到,一看就是鄉下的黑麥杆!”
“确實是鄉下的麥稈,”拿侬摘下頭上的帽子,歎了口氣:“不過有生于無,先生,摘下這頂帽子,我的腦殼在冷風中很孤單。”
亨利哼了一聲,“你需要這頂帽子幹什麼,不管有沒有帽子,我都能看出你狡猾的、毫不客氣的、重點是沒什麼良心的真實面目!拿侬科爾努瓦女士!”
拿侬知道他是通過了債券簽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隻好歎氣道:“認栽,面對您如此笃定的、單方面的指控,我還能說什麼,隻好認栽了。”
亨利大概是沒想到她居然不狡辯,眼裡些許狐疑閃過:“你認栽?”
“是的,先生,”拿侬道:“我錯就錯在那天不該出于想看熱鬧的好奇心理,來到了巴黎市政廳廣場前,不該在看到那個被暴曬于空氣之中、奄奄一息的人之後産生沒用的同情心,更不該冒着私下傳遞消息被警察拘捕的風險,為他傳出消息,如果一切沒有發生就好了,我應該像巴黎其他富有遠見的市民們一樣,安安心心坐在那裡,随口取笑那些被明正典刑的倒吊者,讓他們在烈日的烘烤下,流出悔恨的淚水和汗水,讓他們像一條蝦一樣被烤幹,然後被拖走。”
拿侬滿腹委屈地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淚水:“我好後悔,真的好後悔。”
亨利:“……”
亨利大怒:“歪理邪說,按你這個說法,你敲詐了我五個金路易,反而還是拯救我于水火之中了?你還成了一個富有同理心的、良善的施救者了?在你的口中,去領賞反而變成了一件冒着極大風險、甚至要具備相當勇氣的犧牲之旅了?”
拿侬露出欣慰的神色:“謝天謝地你終于明白了,确實如此。”
亨利:“!!”
拿侬:“雖然我不知道您的真實身份,不明白為什麼幾個月前您還被吊在河灘廣場,而現在您卻成了奢侈品店的座上之賓,但很明顯,命運就是這麼奇特,就像幾個月前我還是伸手搭救你的人,而現在我被您伸手搭救了,這種相遇正是命運使然!”
拿侬企圖用‘一報還一報’的道理說服甚至打動他。
“如果是一報還一報的話,”誰知這個男人并沒有被拿侬的巧言令色蠱惑:“那麼現在該我來思考和決定,究竟你要付出多少個金路易,才能換回你想要的東西。”
亨利看着僵硬的拿侬,終于感到暢快不已:“五萬法郎?你可真是出乎意料地有錢啊,我幫你從小偷手裡拿回了這筆錢,你是不是該拿出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十的數額,來回報和感謝我的救助?”
拿侬想了想,點了點頭:“确實如此。”
亨利還來不及挑起眉毛,就聽她道:“但我沒錢啊,亨利先生,我隻是一個辛勤工作的女仆,我之所以出現在巴黎,相當于變相承擔了一個負債累累的擔保人的身份,替我的主人購買債券而非我自己。”
亨利眯起眼睛:“是嗎?你的主人是誰?”
拿侬實話實說:“葛朗台,我主人是菲利克斯葛朗台,著名的葡萄酒和箍桶商。”
“葛朗台?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
就在亨利思索的時候,卻聽旁邊的學徒瞪大眼睛,插話道:“葛朗台大人我知道!是巴黎著名的呢絨商人,也是我們衣帽鋪的合作商之一!”
“不,不是他,紀堯姆葛朗台大人是我家大人的堂兄弟,他在巴黎做生意名頭很響,而我家大人隻在索漠城有點名聲而已。”
巴黎也有一個葛朗台,跟拿侬的主人沾親帶故,但拿侬發現她的主人來巴黎卻閉口不提這個親戚,甚至從未有什麼拜訪或者往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巴黎的葛朗台大人的成功和聲名遠勝于他,而引發了葛朗台的嫉妒之心,總之葛朗台的親戚少得可憐,而葛朗台太太那邊的親戚早已空無一人,所以歐也妮小姐平日的生活很乏味,從沒有親戚聚在一起歡樂的場景。
“所以,花五萬法郎購買國債是你老爺的主意了?”亨利仔細看了看票據:“包括六個月的購買期限?”
亨利冷笑了一下:“如果你口中的老爺确實是一個锱铢必較的商人的話,豈不知道六個月的期限所獲得的國債利潤是最低的,隻有百分之十,跟一年百分之十五、兩年百分之二十的利潤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難道他放着百分之二十的利率不要,隻滿足于六個月時長帶來的的利潤?
拿侬咽了口唾沫,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不知道,亨利先生,是老爺讓我這麼買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真的嗎?你真的不知道嗎?”
亨利上前一步逼近了她,目光灼灼逼人。
拿侬擡起頭,忽然發現這個男人的金色頭發還和以前一樣耀眼,卻不如那天柔軟,反而像獅鬃般粗硬,當他逼近時,她甚至能聞到他西服外套下奇異的仿佛火'藥’桶一般的味道,還有烈酒灼燒喉嚨後的喘息。
拿侬可以在他被綁起雙手的時候挑釁他,卻不敢在他解放了雙手之後還用那種相同的态度。
就在她思索怎麼取信于他的時候,卻聽街外傳來了馬蹄聲,一個穿着帝政風格的緊身長裙,低胸設計露出雪白的肩膀的女人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像跳一支華爾茲一樣打開店門,飛撲進了亨利的胸懷:“哦,親愛的,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