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客廳裡,燭光搖曳,葛朗台坐在那張老舊的扶手椅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緊緊盯着對面一邊吃一邊高談闊論的的堂弟。
在拿侬的眼中,葛朗台就像一座被歲月侵蝕卻依然頑固矗立的老房子,隻要聽到巴黎的新鮮事情,固執和守舊就讓他惺惺作态地從鼻子裡發出哼聲。
這一點當然比不上巴黎來的堂弟——和他相比,這位葛朗台家事業最成功的人确實帶着成功的氣質,但那富态中卻透着一種熟悉的虛浮。他穿着一件看似華麗卻留下了雪印的長袍,臉上帶着一種自以為是的神氣,和葛朗台看起來半斤八兩。
然而兩個人之間也是有一些神似的,那就是仿佛擁有了一點财富就可以傲視一切。
“堂兄,我這個呢絨商竟然有一天能見到皇帝陛下!不是那種遠遠的觀望,也不是仰視!這是多大的榮幸!”
紀堯姆指的是他接受了皇帝陛下任命,為宮廷采購呢絨的事情:“内政大臣拍着我的肩膀,說我這是在為國家盡到責任!”
然而葛朗台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警惕和精明。他的耳朵微微動了動,不放過堂弟說的每一個字,很快他就忍不住嘲諷了起來。
“是啊,很快紀堯姆你的頭上就能冠以皇商的頭銜了!你做起了皇家的生意!這生意是這麼好做的嗎,紀堯姆?”
紀堯姆葛朗台倒也沒有反駁:“你說的對,堂兄,你跟我一樣,擁有獨屬于葛朗台家族的謹慎,但我之前也不是沒有跟皇室做過生意,事實上,杜樂麗宮的窗簾、幕布、地毯,都來源于我的采購!隻不過,這次不一樣!”
就聽他道:“這次皇室的需求,實在是太大了!”
有生之年,他從未拿到過如此巨大的訂單,量大到紀堯姆甚至懷疑皇帝準備給杜樂麗宮每個人都訂做幾套呢絨衣服。
那也不夠。
“我聯系了米蘭的呢絨供應商,我們之前有過良好的合作,這次我當然會想起他,然而事情出乎意料,他們不肯再提供優質呢絨,隻說是工廠出現了問題,無法運轉——那可真無異于晴天霹靂般的噩耗!我簡直被吓到靈魂出竅!”
紀堯姆往嘴裡塞了一口小羊排:“從得知這個消息之後的整整七八天,我都食不下咽,完全無法品嘗到食物的味道…我甚至打算親自去一趟米蘭,就算沒有一個呢絨廠,總該有另一個吧。”
然而事情根本沒有想象的這樣簡單:“我很快知道,原來米蘭的工廠都停擺了,不僅是呢絨!因為他們不堪沉重的賦稅,正在反抗由巴黎派過去的稅吏呢!”
自從1796年皇帝攻克意大利後,米蘭所在的意大利北部地區逐漸被納入法國的勢力範圍,五年前皇帝建立了意大利王國,将意大利處于拿破侖帝國的統治體系之中。
為了維持龐大的戰争機器和法國在意大利的統治,法國在米蘭征收高額賦稅。這些賦稅涵蓋了土地稅、商業稅、消費稅等多個方面,沉重的稅負使得米蘭的普通民衆和工商業者不堪重負,生活陷入困境。
拿侬聚精會神地聽着,卻見對面亨利的嘴角露出一個不易覺察的笑容,但仔細看的話,似乎隻是個錯覺。
米蘭既然亂起來了,呢絨自然無法生産,這也許跟巴黎沒什麼直接關系,但紀堯姆不一樣,他是直接受害者。
“如果無法拿到呢絨,我的信譽就會粉碎,我的事業就會一敗塗地,多年我紀堯姆在巴黎積攢的一點點名聲,将消失罄盡,最重要的是,我一定會得到重重的處罰,就像皇帝陛下會重處那些失職的軍官一樣,我如果無法完成任務,在他的眼裡,我和那些人就沒什麼不同。”
紀堯姆打了個寒顫,不過最終露出了笑容:“然而就在我不知所措束手哀歎的時候,亨利大人仿佛救星一般出現了!他有100萬平方米呢絨亟待銷售!聽人介紹,來到了我這裡!這難道不是上帝的旨意,在我潛心禱告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了我可以示見的指引!”
葛朗台的眉頭微微一皺,“哦?是這樣嗎?如果我沒有聽錯,你說在你走投無路的時候,有個人找到了你,而他手裡,恰恰擁有你需要的東西?”
這個語氣顯然充滿了質疑。
“大可不必懷疑我的居心和我的意圖,”餐桌上最年輕的男人毫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在人們盯着他等待他的解釋的時候,他卻轉而誇贊起了介于晚餐和宵夜之間的這一頓餐食:“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錯,葛朗台先生,我原以為鄉下的食物不僅貧瘠,還缺乏風味,但現在看起來這大概是偏見了,最起碼這道母雞湯裡,我嘗到了胡椒、豆蔻和肉桂的味道,我想葛朗台先生還是很舍得待客的,畢竟現在香料,可是越來越貴了。”
葛朗台看了一眼拿侬,似乎有點疑惑:“香料?”
拿侬心内一緊,她沒想到自己臨時往湯裡加了幾枚五香橄榄,都可以被這個家夥察覺出來。
就在她思考怎麼回答的時候,就聽這個家夥轉而将話題引到到了那批呢絨上了:“如果您購買過這些香料,和商船接觸過,應該知道現在這些船隻是什麼行情,因為大陸封鎖的原因,船隻行動受限,貨物堆積如山,我的船隻帶着100萬平方米的呢絨和其他從大西洋航線舶來的商品,被迫停在了勒阿弗爾港,還沒卸貨,就被稅吏強行拖進了修理廠,而我本人也被打成了走私犯,吊在河灘廣場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