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懷義也不跟他掰扯:“你用不着在這兒挑事!待我這幾日忙過了,自會照管。但你方才那些話,以後萬不可再說了。讓人聽了去,隻當是我的意思,平白替我多結樁怨。”
說完,又警告道,“别在我面前耍這些心眼子,看我饒不饒你!”
高升既得了準話,喜不自勝,忙不疊地應着,再不多嘴。
曾懷義臨上馬車,又回看了熹園一眼。
他這輩子雖隻能草草立個門楣,卻也是萬中無一的人傑了。就連這盧家小姐,不也聽了故事便對他青眼有加?那小女子雖天真,卻也有幾分眼光,說不定......在她這兒還能有什麼造化呢。
想到此,他又歡喜了幾分,囑咐高升道:“這三日的善糧要好生督辦,比往常要更熱鬧些。”
主仆二人在馬車内坐定,逐件議起事來,說話間就到了家。
門房說,有個樊老爺的帖子到了。曾懷義拿來一看,邀他夜飲遊湖,想到早上就聽說他包下了湖上所有遊船,還不許漁船和私人船隻往來,心道,就算那盧翰本人來了,也不一定這麼排場吧,這小姐行事也未免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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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園内,孟珂拉着梁夫人說了半日的話,問她當年如何遠走投親,為何賣出故宅,投親之後生活怎樣......
梁夫人心中好生奇怪,這盧小姐如何像街頭婆娘一般,專好打聽人私隐。
她不過一念閃過,那孟珂卻當即抓着了,笑道:“呀,瞧我!交淺言深,不知分寸了。”
嘴上這麼說着,卻又繼續交淺言深道:“姐姐當年之事,是為不幸,但像姐姐這般福大命大,也是世所罕見。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就說那位霍家小姐,落個屍首都不見,這麼多年,想是連香火也沒受過一分。”
又想一出是一出地問,“曾大人說,梁家出事就在這個時節,姐姐又在此徘徊,想必祭日就是這幾日?我既住了這園子,合該敬些香火,也不知是哪天?”
梁夫人的臉色暗了暗:“正是……今夜。”
孟珂“呀”了一聲:“難怪姐姐今日在此!我可耽誤姐姐正事了?隻怪人生地不熟,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看見姐姐這麼個天仙似的人兒,喜歡得不得了。”
“雖是初次相見,但我看妹妹也……”梁夫人猶疑地道,“極喜歡,仿佛有幾分面善,倒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一直沒吭過聲的回雪突然插了嘴:“我聽人說,這美人都有幾分相似。隻因要能合舉世之人的眼,才算美人。不像那醜人,醜得是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傷眼之處!”
幾句話說得周圍婆子丫鬟都笑了。
“瞧我這丫頭,嘴巴雖皮,話卻有幾分道理。”孟珂嗔笑道。
梁夫人性子柔順,人又貞靜,隻跟着笑。
“這美人從來都人見人愛。像姐姐這樣的大美人,就更惹人疼了!”孟珂掩口笑道,“瞧那曾大人,臨走還轉頭回看姐姐,好像怕我吃了姐姐似的。”
梁夫人臉上羞紅:“妹妹快别打趣我了,長輩可玩笑不得。”
孟珂道:“正是這話!這曾大人是長輩,看了姐姐這樣的晚輩,多疼惜些也是應該的。姐姐想哪裡去了?”
梁夫人被她一說,反倒是自己說錯了話,一時又赧然。好在下人剛好送上孩子的見面禮來,大家都看那禮去了。
孟珂親自送了一程,臨别還不舍道:“姐姐倒要常來看看我,咱們喝喝茶,說說閑話才是。”
梁夫人笑着應了,得以脫身,不由松了口氣。
待她一步步走遠,孟珂臉上的笑也一點點消散,靜立着看那小舟飄遠,才轉身回了煙嶼齋。
回雪忙給她換了手爐,又喚人斟了熱茶來。
孟珂端起杯子,在手中來回晃了晃,突地笑了。
回雪奇道:“小姐笑什麼?”
孟珂看着那綠色的茶湯,笑道:“書上總要人修身養德,講禮義、知廉恥,當俯仰無愧的真君子、大聖人。可這世上的事,往往卻是反的:你佛性善心,别人就是妖魔鬼怪;你成妖成魔了,對方倒作不起妖來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這笑裡,分明漾着層層悲涼。
見回雪心疼地看她,孟珂用眼神說了句沒事,沉聲道:“祭掃之物可備好了?七年了,也沒正經拜過他們一回。”
***
孟珂前夜本就沒睡好,午後又帶人浩浩蕩蕩地遊了一回湖,回來便道身上乏得很,命人服侍她到後園泡湯。
這宅子重修之時,從山上引了溫泉水下來,在臨湖的半坡上建了幾個池子,草木層層疊疊,從外面看不見裡面,但從裡面可看湖景,泡湯賞景兩不耽誤。
泡了約莫半個時辰,她就身熱頭暈,披衣起來,忽見湖上有光亮。
月華如水,照得分明。那一爿小舟上,梁夫人一身白裘,似于水上祭奠。
孟珂走到近處坐下,慵懶地伏于美人靠上,揮手喚了聲姐姐。
夜風突然送來一聲似幻似真的“姐姐”,梁夫人身子微微一顫,徐徐轉過身去,一看是盧家小姐,披着火紅的大氅,在暗夜裡如一朵赤焰。
她幽幽地松了口氣,沖那盧家小姐莞爾一笑。
水平如鏡,月映如故。
兩個美人,一個在矮崖水榭之上,一個在浮舟之中,紅衣白裘,相視而笑,正是一幅月下雙美圖。
這麼對視着,梁夫人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了——她眼中看到的,不再是那驕縱任性的盧府貴女,而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女。
兩個少女,一個崖上,一個崖下,直直地對視着。
一個身後揮着滴血的大刀,一個在驚叫中滾落山崖......
***
這一夜,月不黑,風不高,卻似乎注定是個多事的晚上。
子時初刻,孟珂已經躺下,回雪聽見一串焦急的腳步聲一路跑進煙嶼齋,似有要事發生,忙輕輕開門出去了。
等她進來,見小姐已經坐起身,便回道:“曾懷義他……死了!”
“還沒消息?”孟珂隻問。
回雪搖了搖頭:“縣令大人來了,說他今夜赴的是咱們府上樊管事的約,不得不上門來擾,務必請樊管事去衙門一趟。”
見小姐猶自思忖,又補了一句,“若是其他人倒也罷了,但這位大人......小姐或想一見。”
聽到“想”字,孟珂奇怪地一擡眼,等上堂一看,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