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美婦人不是别人,正是陳太守之妻,此宅前主人的小姐。
那梁夫人似有所感,一回頭,面有驚色,似是沒想到水榭之上有人。
她和曾懷義的目光一交錯,雖隻一瞬,卻已落入孟珂眼裡。
孟珂掩口而笑,生冷不忌地打趣道:“大人與這位夫人,看着很熟。”
曾懷義忙道:“小姐說笑了,這正是我方才說的梁家小姐。下官與陳太守同郡為官,難免有些來往。當年與那……梁父,自然也有些交往。”
盧府去請,梁夫人忙叫船靠岸。
看着那慢慢泊近的梁夫人,孟珂心下冷笑,倒真有幾分當日梁家小姐的影子,可是用了不少心思,這一裝就是七年,也是不容易。
她轉眸看向曾懷義,故作驚奇道:“想必姨母家也不缺她吃穿,不需為生計而變賣祖宅。這位夫人為何要賣?既賣了,如今又在這湖上徘徊,卻是為何?”
曾懷義邊想邊道:“這賣園子,左不過是近家情怯。而今湖上徘徊,想是追慕亡親。算算,當日梁家出事,也是這個時節。”
靠了岸,梁夫人喚出艙内的奶媽,抱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一起來拜見。
小姑娘在奶媽懷中醒來,見了衆多生人正發怯,突然看見個熟人,驚喜地叫道:“曾伯父!”
孟珂又調笑道:“大人方才還說不熟,看來可是通家之好呢!”
此言一出,兩人臉上似有赧色一閃而過。
孟珂看看曾懷義,又看看梁夫人,笑道:“曾大人也是看着夫人長大的,論理該叫聲曾伯父,原就該親熱些才好。”
話音未落,一個童聲冷不丁地道:“曾伯父不是我的伯父嗎?怎麼也是母親的伯父呢?”
孩子話一出,幾個人的臉都綠了,一旁的孫嬷嬷忙打了岔,命奶媽抱着去玩了。
孟珂卻放肆地笑了一回。
畢竟初見,梁夫人摸不準這位盧家小姐的脾性。京都貴女,驕縱些總是有的,打趣調笑幾句算得什麼,就是掌掴欺侮也不奇怪,總得忍上一忍。好在,這盧小姐笑了一回也就罷了。
她上前捉着梁夫人,笑道:“曾大人剛才還在可惜當年的鏡月雙姝呢。我竟這麼好運,立馬就捉住一個。姐姐……不介意我叫姐姐吧?叫夫人太過生分。”
梁夫人微微笑着,搖了搖頭。
孟珂左右端詳着她,啧啧贊道,“瞧姐姐這模樣,這氣度,把妹妹襯得山野村姑一般。”
姐姐如今看着鏡中的自己,可會錯亂?
梁夫人含羞道:“小姐快别打趣我了,您才是真天香實國色。”
這兩人站在一處,跟美人畫兒一樣。
連曾懷義也忍不住來回溜了幾遍,心道,一個風流袅娜,嬌俏清靈,一個沉靜端肅,娴雅柔婉,倒真是一對絕色。
孟珂拉着梁夫人坐下,親熱地道:“如今我住了這裡,姐姐仍當是自己家,若想家了,随時來便是,莫要同我見外。”
梁夫人掃了曾懷義一眼,不置可否地謝過。
孟珂這次倒不點破,隻笑而不語。
半晌,她突發其想似地道:“見了二位,又聽了一耳朵的梁宅舊事,我倒想着,這總不能一直叫梁宅,該改個名字了。”
她邊想邊道,“不如就叫……熹園,既有被火重生之意,也是暗夜将明的兆頭。你們看可好?”
那兩人自然沒有反對之理,隻是又交換了一個眼色。
曾懷義不忘恭維道:“如今有小姐在,這園子,自是從此天明了。”
說完,隻道要處理前夜走水之事,告辭了。
孟珂也不挽留,自拉着梁夫人說話去了。
***
高升等在熹園門房,見曾懷義皺着眉出來,神态也不太對,忙上前問安。
曾懷義擡手掐着太陽穴:“也不知怎麼的,今天實在困得緊,暈得不行,後來不困不暈了,卻又開始疼起來。莫不是這園子真有點……晦氣。”
他慣說鬼話,卻不敬什麼鬼神。
說着,他又想起正事,“可問過了,周大人昨日可有賀禮到?”
高升回道:“到了,還派的是親随小厮,那個洗墨來送的。說他家大人原是一定要來的,隻是突然得了要案線索,耽擱不得,完事一定親來慶賀。話說得倒是漂亮!”
曾懷義聞言不語。
高升卻不平道:“什麼查案,睜眼說瞎話!這個‘公子縣令’,誰還不知他懶怠?
此人作派荒誕,行事也不知輕重!綏陵城哪任縣令不給老爺面子?老爺如今可比他還高出一品呢,讓合郡的老爺們看着,像什麼話!”
曾懷義冷笑一聲:“你懂什麼!他就是無品無職,也要好生敬着!人生在周府,便是多少人一輩子也爬不到的高處。官場上,是隻看品級定尊卑,單靠俸祿定富貴的嗎?”
說着說着,不由動了真氣。高升這般沒見識的,隻見着他升遷。可他卻心知肚明,如今年過五十,若沒有大造化,仕途已然見頂。
如今,國朝已定。升平之世,沒有立從龍之功而一飛沖天的機會了,少不得兩代人才能勉力立個寒門,三五代才可堆出個世家。這還得代代皆人才,祖業得交繼才行。
他草莽出身,一輩子全靠自己攀爬。可如今這世道,任你如何奮力,也隻爬得幾步就見頂。此乃他平生最憤懑之事。
他最苦獨木難支,自然,也最恨那根深葉茂的。
像周冶那種世家子,剛出仕,品級雖低,前途卻不可限量。正是他最羨慕,也最恨不能奪其舍的那種。
有時,酒過愁腸,他甚至也會生出這樣的念頭——若讓他生在那種世家,便是搶個皇位來坐坐,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那潑天的尊榮富貴,終究隻能寄望于兒孫了。
好在,他兩個兒子都還成器,老大勇武,老二敦敏,曾家日後也是大有希望的。
想到此處,曾懷義不由又躊躇滿志起來,如今好歹又多爬了一步,接下來定要結兩門好親才是。老大自不用提,隻是老二那孩子……别的不讓人操心,偏在親事上有點牛心牛性。
那剛高漲起來的心氣,不免又頹了些。
但這一熱一冷下來,曾懷義忽而琢磨過味來了,心中叫道,差點讓高升這老混貨給算計了!
他冷笑一聲,斥道:“别打量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好主意!不過是為你兒子吃醉酒把人打壞了的事。你見那周冶不好擺弄,就來給老爺我上眼藥了?”
高升忙指天起誓道:“小的忠心天地可鑒!真的隻是替老爺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