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七分造勢三分藏鋒之法,如教科書一般精準,縱使是顧玉初也難以挑出什麼瑕疵。
他饒有興趣地聽着,卻見秋緒說着說着,突然沒了聲響,而是皺皺眉頭,咬咬下唇,還伴随幾不可聞的歎息,看上去有心事。
他不由好笑:“哪一步謀劃得不夠周全?”
秋緒搖搖頭:“沒有。”
而且她也不敢講。
方才談及,梁家人或許會斥責她為何不設法撈撈梁世子時,在她腦海中浮現的,竟然是梁翊辰的面容。
……倒不是說擔心被他罵。
平心而論,秋緒對這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少年也談不上有多少惡感,甚至于當初看到他的結局,也有些唏噓。
老一輩的是是非非恩怨糾葛,無論如何不該全然歸咎于孩子身上,縱使血脈裡流淌着某些難以言說的“原罪”,至少眼下來看,不過是個尚未褪去真性情的少年郎。
而且她能感覺到,這孩子對養姐确實一片赤誠真心,在梁家人的範疇裡已經不可多得。
他送的禮物,也不僅僅是裝點場面用的昂貴物件兒,不管是親自挑選的耳墜朱钗,或是買到街上新出爐糕點,哪怕繞路也要送來,去狩獵之前也說好,若有所獲,一定有阿姐一份。
如此種種,都已經偏向于真正親人之間的親密,倘若有一日,他知道阿姐背棄梁家,不免要心碎吧。
——當然,她的立場并未動搖。
她也清楚地知道,越是親密,就意味着身份暴露的風險越大,決不能讓梁翊辰發現任何端倪,後果将不堪設想。
說來諷刺,反觀她的來時路,看似優柔寡斷,一驚一乍,實則決斷皆有,該完成之事,樁樁不落。
此時,一直在仔細觀察她的顧玉初冷不丁開口:“你莫不是在想梁家那小子?”
秋緒一愣:“你怎麼知道?”
他淡淡道:“你盯着那盤雲花糕看很久了。”
太子殿下的面色陰沉似烏雲聚集,顯然已經非常不好,滿臉滿臉寫着再不哄他就要下雨,就是這般喜怒極形于色。
秋緒趕緊岔開話題:“哎呀,我就是在想,這小子十六歲就能秋闱中舉,當真是有這麼厲害嗎?”
“孤怎知。”顧玉初冷冰冰地蹦字兒,而後撇過臉去,隻露出冷玉似的側顔線條,“梁家世代人才輩出,國公府嫡長孫享有最優的教育資源,天縱奇才也不足挂齒。”
秋緒連連點頭表贊同:“就是!再天縱奇才又如何?比起殿下,那是遠遠不及!”
剛說出口,一擡眼便撞進顧玉初醞釀着薄怒的鳳眸中,她這才發覺,自己好似敷衍過了頭。
偏生他這怒目而視的表情格外新鮮。
不是那種“你去死吧”的怒意,這個人心裡不太陽光,真氣得要殺人時都在笑——而是“孤也是你能消遣的?”的生氣。
眉峰壓低唇角緊抿,鮮活靈動得像是被踩着尾巴後炸毛的大貓貓。
顧玉初自由養尊處優,嚣張驕縱慣了,戲弄别人時總透着遊刃有餘的慵懶和欠揍,哪裡受過這種調侃?
秋緒終究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眼見着顧玉初的表情更是難看,秋緒趕緊伸出手指,讨饒似的戳戳他的手背:“殿下别生氣,我給你摸摸手,好不好?”
顧玉初霍然抽手:“放肆!”
“是是是,我放肆,我僭越。”她又往前傾身,勾住他尾指,似有若無地蹭他手心,“可殿下你不是挺喜歡的嗎……”
他下意識一握,反應過來後又豎起眉頭:“你不要以為——”
“我就以為!”秋緒正氣凜然地打斷,一把将他的手按在自己手背上,“咱們合法夫妻,摸一下怎麼了?摸!使勁摸!”
話音未落,她自己倒先悶笑出聲,半晌竟是趴在桌上埋袖子裡吃吃發笑。
顧玉初潦草瞥她一眼便收回視線,實在看不懂秋緒在那笑個什麼勁兒,但見她難得主動,便撈起她的手,在纖細的手腕處咬了一口。
秋緒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一擡眼,面無表情地看着那排整齊的牙印,雖然沒說話,但眼睛罵的很髒:“你是狗嗎?顧玉初,你是狗嗎!”
“哈哈哈!”這一回,輪到顧玉初開始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鬧過後,顧玉初因為秋緒方才的話,蓦然想起梁翊辰書院休沐的事情來。
“梁翊辰那書院,往年這段時間應是弦歌不絕,怎麼偏偏這時候要張羅擴建?”他疑惑道,“還正逢雨季,這般大動幹戈,甚至遣散學子?”
剛說罷,他又覺得可笑,左右不過是修繕屋子這等尋常小事,怎麼值當他費心思。
秋緒聽他所言,揉着牙印,陷入沉思。
漱玉書院響當當的名聲,便是在皇城根下也不曾黯淡分毫,說是私塾,倒辱沒了這份金字招牌。
其中學子們皆出身不凡,非富即貴,身份但凡低些,都不好意思在書案前落座,寒門子弟更是連門環都叩不響。
在秋緒的理解中,這就是京城最著名的重點私立中學。
聽着好似沒什麼特别之處,可梁國公府的嫡長孫梁翊辰也在這裡念書,此間深淺自不必說。
由此,不難揣測。
這漱玉書院應是梁家的手筆之一,正是為了往官場輸送梁黨的新鮮血液。
這書院突然反常,莫非……
秋緒垂眸,腦子裡的疑惑轉了幾個彎,暗道不會吧?哪裡就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面對面坐着的兩人,各有各的心事暗湧。
不經意間,他們眼波一碰,分明都咂摸出對方心中的猜測,偏生因為沒有确鑿證據,誰都不肯先開口。
見顧玉初這般,秋緒也不想了,索性往後靠在軟枕上,往嘴裡丢了一顆蜜餞。
哎,反正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兒,已經超出業務範圍了,愁多了要生白發的,何苦來哉?
她還想活久一點,多過過混吃混喝曬太陽的安生日子,以及——視線掃過太子青筋微凸的手背,真是怪好看的,下次她也要咬。
之後接連幾日,就再沒今兒的好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