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稀薄的太陽光徹底隐匿蹤迹,取而代之的是連綿不絕的大雨,籠罩着昭明殿的庭院,帶着深秋的刺骨寒意。
秋緒縮在椅子裡,裹着鬥篷,抱着暖爐,濕冷之意還是絲絲縷縷地往骨子裡鑽。
話本攤在膝頭,也讀不進半頁。
聽說,她的計劃正在按部就班地推進。
三皇子終究是難以推脫地接下協理差事,每日在母族的請安折子與禦史台的彈劾文書之中艱難搖擺,到底是選擇自保還是庇護舅舅。
——其實也并非難以抉擇,他隻是妄圖尋求一種平衡,以堵住衆人之口,父皇母後的、老夫人的,還有那群聒噪不休的臣子們的。
他心中煩悶不已,自己甚至還未行冠禮,為何竟要應對這般棘手之事?
秋緒從系統小電影中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再次陷入思索,這便是權力嗎?
隻需要輕輕挑起手指,便能讓鳳子龍孫都如提線木偶般惶然作态?
怪道這麼多人削尖了腦袋也要往上擠。
她收了話本,靜靜地看着廊下的雨簾發呆。
忽然想起半月前,在馬車裡,窗外亦是這般的大雨滂沱,她縮在絨毯裡,望着顧玉初撩起錦簾,随意将手探進雨幕。
煙翠山色與朦胧雨意,襯得他側臉如畫,她瞧着心跳都漏了兩拍,到現在也沒忘記那一幕。
或許是因為事務過于繁忙,自那日後,她就再沒見過顧玉初了。
又或許是因為積水會髒了爪爪,連踏雪也沒有再來,甚至連那總是來讨食的小畫眉都不見蹤影,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雨困在寂靜之中。
就在她出神時,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蘭心輕步到她跟前,附耳低語:“梁家小少爺巳時末就在偏殿裡候着,求見太子妃,看着是冒雨來的呢。”
秋緒一驚,方才的倦怠之意消散殆盡。
看來,她對于他的判斷果然無誤,可如今這境地,她又能如何呢?
“我不能與他見面。”秋緒輕歎一聲,“不論他想讓我做什麼,我都沒辦法答應他。”
“張公早前便說殿下身體不适,正在休息,已經回絕過一次了。”蘭心給她遞了一杯溫茶,“可梁少爺依舊不肯離開。”
秋緒一時猶疑,望向窗外喧嚣的雨,蘭心觀察她的面色,問道:“殿下要去見梁少爺嗎?”
“不去。”她緩緩搖頭,“不見面,反而對他更好,我已經不是……我已經幫不了他了。”
秋緒湊至蘭心耳畔,輕聲囑咐數句,蘭心領命,颔首後匆匆尋張總管去了。
而後,她還是不大放心,執了把油紙傘便往偏殿而去,抵達後将身形隐于廊柱後方,靜悄悄地聽着張總管與梁翊辰的交談。
張總管向來慈眉善目,哪怕是對着梁家人,也禮貌客氣得挑不出錯處:“梁小少爺且回吧,這雨再落下去,怕是要傷及貴體安康。”
“多謝張公,可張公深知我家處境,”梁翊辰的脊背繃得筆直,言辭卻懇切,“家父突遭變故,我實在放心不下阿姐,此番前來,隻是想親瞧她一眼,還望張公通傳一聲。”
秋緒從梁翊辰的聲音裡清晰地察覺到某種沉重與沙啞,與上回那滿是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洪亮聲音截然不同。
顯然,父親入獄的事情,對梁翊辰的打擊非常大,如今他像是在一夜長大,卻染上成年人無可奈何的疲憊與憔悴。
不過他所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卻比秋緒預想的要冷靜沉穩得多。
“老奴自是明白,梁小少爺體恤太子妃殿下的一片苦心。”
張總管微微躬身,對梁翊辰畢恭畢敬地說,“隻不過,太子妃近些天來,日日都要飲下安神湯方可入睡,今早連參茸粥都……”
他停了停,搖搖頭道:“老奴早前說太子妃卧榻調養,暫不見客,絕非推诿之詞。”
梁翊辰聽罷,神色陡然焦急,連忙追問道:“張公,我阿姐究竟怎麼了?她還好嗎?”
“梁小少爺,令尊之事,太子妃的憂思,并不比您少半分。”張總管長長歎口氣,“想必您也聽聞了太子妃在枕洲的事情吧?”
梁翊辰眼眸一顫,并未接話。
“那汪知州妄圖攀咬梁世子,引得太子妃勃然大怒,為了護住梁世子的清白,竟直接破了倉庫之鎖。太子妃這份拳拳孝心,日月可鑒。”
說到此處,張總管語氣一頓,面上流露出惋惜與無奈:“誰能料到後來……”
“太子妃氣急攻心,接連痛哭,連嗓子都啞了,甚至因此與太子殿下産生龃龉,如此身心俱疲,方卧病在床。”
張總管說得太深入人心,躲在柱子後面的秋緒聽罷都有些心虛,隻不過這舉止行徑,确實是是最貼合“梁家養女”身份的做派了。
梁翊辰雙手緊攥着衣袖,滿臉皆是自責。
他回憶起那日在鳳甯宮與秋緒相見,彼時她整個人就心事沉沉,數次對他欲言又止,必是想和她說說話。
可他那日偏要同三殿下去跑馬射獵。
梁翊辰肩頭微震,垂眸拱手道:“煩請張公轉告阿姐,就說……家中諸事,自會妥善處置,莫要過度挂懷。 ”
張總管哪敢受禮,連連退讓回禮:“梁小少爺客氣了,此皆老奴分内之事。”
直到梁翊辰離開偏殿,秋緒才悄悄走出來,看着他蓦然顯得孤寂蕭索的背影,緘默無言。
未過多久,秋緒望着侍從不斷擡進院子裡的藥材箱子,輕輕歎氣:“何苦送這些……”
都是梁翊辰遣人送來的,說是聽聞太子妃生病,給她滋補身體所用,裡面還夾着一張字條:
“阿姐往昔逢那秋雨纏擾,總咳嗽不止,務必記得取雪菊與川貝調養,稍解這煩人之恙。
心病難醫,唯願珍重身體。”
秋緒暗暗凝眉,原是她想岔了,梁翊辰根本沒有任何指責求助的意思,是真的想看看阿姐是否安好……
隻是,他的這份心意,如同無根之萍,又将漂泊到何處去呢?
心軟,于這紛繁世間,不過是無用的溫柔。
她也要先活下去啊。
“都收進庫房吧。”最終,她蓦然轉身,“讓張總管拟份謝禮單子,記得添兩刀漱雪箋紙,辰哥兒打小兒,就最挑筆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