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翊辰或許隻是唯一的特例。
哪怕心中恻隐,秋緒卻依然神智清明。
她還記得,新婚夜時梁家那八位貼身侍女近乎恐怖的控制欲,哪怕到了今天,她的腦海裡始終懸着一根緊繃的弦,時時刻刻警醒着她不能再落入梁家的掌心。
若是長久困于這般無形卻無處不在的軟控制中,她怕是遲早要瘋。
而太子此番明目張膽的宣戰,她半隐于他身後,僅僅一擊便讓梁世子落馬,梁家的其他人又豈會輕易放過他們?
淅淅瀝瀝的大雨仍然不肯停歇,也不肯給人間哪怕一絲的清明。
顧玉初始終未再露面,待到秋緒該吃藥時,他倒是譴了張總管捧着那小瓷瓶來,噓寒問暖了一番不痛不癢的體己話。
雖然秋緒沒有太多外出需求,可現在,她連在院裡溜達都成了難事兒。
那銀杏樹下的池子,雨水溢出,鯉魚都遊了出來,讓宮人們一通好抓,而她的秋千也玩兒不得,成日濕漉漉地滴着水,一摸連手都要結冰。
縱然蘭心天天烘烤被褥,但到夜裡,她鑽進被窩時,仍感覺到被面沁出的潮濕陰冷。
秋緒無奈,看來這雨水不隻是落在天地間,更是下在她心裡,牽連着髒腑都浸透這深秋的寒意。
再不出太陽,她這條鹹魚都要發黴了。
反正無處可去,秋緒便窩在榻上,讓系統給她放電影看。
她就像是古舊影院裡唯一的看客,不停地切換着畫面,透過屏幕去看市井喧嚣與朝堂暗湧……然後她反應過來,這和上輩子躺病床上刷手機有什麼區别?
此時之大魏,四野八方水患肆虐。
連秋緒所在的昭明殿都被連日大雨浸得滲水,更别提鄉野街坊的慘淡景象。
這場雨自八月底就開始下,九月降水更甚,天空像是被捅破個窟窿般雨水不絕,偶爾放晴已是難得。到了十月,各地河床接連決堤,汛期形式愈發嚴峻。
朝廷即刻組織赈災,辎重車滿載糧食棉服藥材,沿着水路和陸路,源源不斷地運往災區。
在餘桑府臨陽縣卻發生一件慘事。
夜半時分,滿載粳米的赈災船頂着狂風駛入臨陽渡口時,暴雨引發潰堤,上遊的泥沙轟然塌方,眨眼間便将河道淤堵成泥灘。
船工們挖了一半,遇上漲潮,無奈之下改道民堰,又不幸撞上暗樁,撞出個大窟窿,赈災新米全泡湯了。
就在這節骨眼兒上,朝堂風雲突變。
禦史台突然發起猛烈攻勢,告工部郎中徐斐借采購赈災物資之便,貪墨公款,導緻赈災工作受阻延誤。
而徐斐,正是太子在工部的舊部。
正如三皇子在刑部一樣,諸位皇子自少年起,皆會去各部學習曆練。
大皇子在禮部履職,而顧玉初還是二皇子時,一直在工部當差,曾經還穿着短打下水丈量過河道,自然同徐斐感情深厚,徐斐也是他一手提拔的政務嫡系。
與此同時,臨陽的碼頭邊,已有無法行船的商人罵罵咧咧:“都怪那姓徐的!仗着東宮撐腰,克扣的錢财都夠修多少堤壩了?”
話頭被七嘴八舌傳開,未過多久,連坊間的小童都在嚼舌根:“聽說太子爺要保貪官,才害得運河堵船了呢。”
那徐斐,秋緒是見過的,半月前在枕洲倉時,就是他率先提議砸鎖。
或許正因如此,梁家要破太子一系的工部堡壘,再難尋比他更合适的切口——還有誰比這出頭鳥更适合祭旗?
這一串連招,快準狠,直沖顧玉初而去。
細細一看,這招式還透着熟悉之感,很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
顧玉初的反應也很快,朝上當場認下失察之過,自請罰俸三年,戴罪徹查。梁皇後雖面色鐵青,但最終還是和魏衡帝一同點了頭。
這一番波折下來,梁家固然損失慘重,顧玉初也未能幸免于難。
秋緒揉着發脹的太陽穴,關閉系統屏幕。
哎呀,實在看得兩眼發昏,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這都叫什麼事兒。
算算時間,又到了她該吃藥的時候,可眼下夜幕已沉,顧玉初卻仍未遣人将藥送來。
她站起身來,松了松肩胛骨,忽然聽見外頭的響動聲,下意識朝大門張望。
待那腳步聲近了,她才驚覺那是來剪燈芯兒的桃溪,于是吩咐道:“往紫宸殿遞個消息,問問太子何時回來?”
“張公說,應是快了。”桃溪去後回禀道,“值守的侍衛說,太子殿下近日來,清晨卯時不到就離開,直到這會兒才回宮。”
啧,早說太子這位置不好做呢,工作難責任重,加班還加得那麼狠。
窗外的磅礴大雨不知何時轉成了濛濛細雨,她想想便說:“那我去紫宸殿瞧瞧吧。”
反正今夜得等他送藥,不如早些去候着。
說起來,她還從未去過紫宸宮,今夜便當認認路吧。
見秋緒當真要出門,蘭心趕緊用毛領鬥篷将她裹嚴實,又給她懷裡塞了個暖手爐,這才撐起油紙傘,跟在後頭出了昭明殿。
兩人漫步在東宮遊廊間,一路燈籠搖晃,把影子扯得忽長忽短。
秋緒左顧右盼,隻覺得這冷雨夜将雕梁畫棟都泡褪了色,讓原本美如畫卷的景緻都籠上一層虛虛的晦暗。
抵達紫宸殿門前,秋緒正要上台階,卻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