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初此番請命,猶如向平靜水面抛擲了一塊大石頭,驚起層層浪花。
實際上,自各地水患以來,朝堂早有共識,要遣皇子代天巡狩。最初議定時,在禮部領職的大皇子本就是衆望所歸——無論赈災所需的祥瑞儀典,還是安撫民心的祭天禱祝,都與禮部職司環環相扣。
顧玉初此舉,無異于公然搶奪他人差事。
于是,在最初的驚訝後,大皇子面露不悅,出列對他進行勸說:“二弟可知,所謂禮者,天地之序也,災後安民非但需錢糧赈濟,更要依禮制,舉行慰靈大典,代聖上祭拜山川……這些鎮魂定心的儀軌,難道不比幾袋糙米更要緊?”
他說罷,轉身面向帝後,“兒臣月初便命欽天監推算過吉日吉時,若此時臨時更替主祭,恐令百姓以為,天命難測。”
顧玉初微微颔首:“皇兄所言禮部儀典确不可廢,然而,此番臨陽之災,是水患所緻。”
他拱拱手,言辭懇切,“兒臣認為,臨陽遇難,水利失修、堤壩将傾和房舍坍塌才是燃眉之急。“
”兒臣任職工部多年,流程熟稔,若得父皇母後恩準,願率工部能臣救災重建,還臨陽百姓安甯。”
顧玉初說得大義凜然,也不無道理。
工部本為“興利除害”而設,工程技術與物資調度缺一不可,那些築堤修路的踏實功夫,确實比祭天禱雨的虛禮更急迫。
見兄長被噎得無言以對,三皇子自覺守護親哥義不容辭,當即大步邁出:“長幼有序的規矩都不顧了?赈濟災民本就是嫡長子之責,你搶個什麼勁兒?”
或許近日來,他在刑部心力交瘁,正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想也未想便朝顧玉初發難,“你們工部那些泥瓦匠的活計,打發個主事去便是!”
秋緒聞言,心下一驚。
好你個三皇子,怪道能和梁翊辰玩兒到一起去,這看眼色的本事也太拙劣了。
他說的這話,瞧着是暗中譏諷太子雖居東宮,然實為次子,可真正的回旋镖,紮的可是他娘親梁皇後。
遙想當年,林皇後嫁與魏衡帝之後,便穩居正宮之位。而梁氏雖誕下長子,終究在林後入主中宮時帶着稚子退居西殿。
皇後不僅是“皇帝的妻子”,而是一個政治性職位,分割皇權,或者說就是皇權的一部分。
因此,這無關情愛,而是權力博弈的必然。
直到林皇後香消玉殒,梁氏登上後位,多年來身為庶皇子的大皇子與三皇子,其身份地位才從此水漲船高。
聽罷此言,顧玉初對這般傷害習以為常,他神色未變,徑直說道:“按照祖制,元後所出即為嫡長,兒臣乃先皇後遺孤,雖年齡居次,然論及嫡庶排序,當屬首位。于公于私,兒臣身份皆無問題。”
三皇子還要說什麼,卻被大皇子拽住衣袖,暗暗搖了搖頭。
話說到這步,真是夠刺激了。
秋緒簡直是掉入瓜田的猹,前排圍觀曾經在小說裡都看不夠的皇家八卦。
她不敢明目張膽擡眼,餘光卻在魏衡帝與梁皇後之間來回遊移,耳朵也大了一号。
魏衡帝安如磐石,緘默不語,而梁皇後美麗的臉龐冷若冰霜,這叫她怎能不恨——就因為顧玉初是元後之子,她的兩個兒子就要永居下位。
朝堂之上,論察言觀色,魏衡帝才是個中翹楚,他的目光掃過梁皇後冰雕似的側顔,深知她為此事積怨已久,便趕忙調轉矛頭,将炮火轉向顧玉初:“儲君安危關乎社稷,豈容你這般兒戲!”
顧玉初抿抿唇,低下頭去。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是古訓,你卻不顧勸阻,一意孤行!臨陽現在疫病橫行、匪盜肆虐,你真當自己天神下凡?回去好好反省!”
秋緒品出來了,這番斥責中,竟然還藏着慈父的憂慮,魏衡帝真是話術高手。
然而顧玉初卻紋絲不動,擲地有聲道:“兒臣若因怕死不出宮牆,何談承繼大統呢?懇請父皇母後恩準,若有差池,兒臣甘願受罰。”
他以退為進,倒顯得魏衡帝虛張聲勢,當即語氣也軟下來:“唉,你這孩子,朕不過是憂心……”
秋緒聽得撇撇嘴,這哪裡是擔心顧玉初涉險,分明是怕他借機擅權。
三皇子眼見着顧玉初打劫就要得手,有些急了,趕緊開口,語調佯裝關切:
“二哥,徐斐貪墨案剛過去不久,誰知道工部現在還有沒有漏網之魚?戴罪立功聽起來冠冕堂皇,可二哥此時不該徹查工部,以清内裡嗎?”
“三弟所言極是,此次赴災區,正是清理工部的良機。孤要看看朝廷銀子養了哪些屍位素餐之徒,誰真幹事,誰徒有其表,屆時自見分曉。”
顧玉初深色鎮定,“兒臣隻帶少量親衛和工部屬官,儀仗從簡,每日快馬向父皇母後奏報行程災情。”
“若有逾越禮制之事,但憑父皇母後降罪。”
顧玉初顯然有備而來,所言滴水不漏。
魏衡帝陷入思忖。
梁皇後始終未發一言,隻要她還未表态,此事便仍是懸而未決。
禦書房内陷入沉默。
未曾想,竟是顧玉初再度開口打破安靜:“兒臣尚有一不情之請——若此次能允兒臣前往,懇請父皇母後,恩準太子妃随行。”
秋緒:?
什麼東西?要我随行?
狗太子又來,他自己突然要出差便罷了,總要拉着她一塊兒去,他們可沒商量過這事兒!
話音未落,大皇子眉頭緊蹙,首先投了反對票:“成何體統?太子巡視當輕車簡從,豈能攜帶女眷……”
他猛地收聲,隻因瞥見梁皇後猝然皺起的眉頭,以及大皇子妃撇過頭的動作。
三皇子也連忙附和道,“二哥說得輕巧!表姐自幼錦衣玉食,臨陽現在亂的很,若是暴民驚擾了表姐,該當如何?”
他們哥倆七嘴八舌,顧玉初卻恍若未聞,隻轉眸朝秋緒望來。
梁皇後考量的目光此時也居高臨下地落在了她的臉上,魏衡帝也關切地問道:“太子妃意下如何呢?”
又是如此,她本來正看戲看得正帶勁,卻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拉上舞台,衆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燈,将她照得透亮。
而這一次她卻不能像上回砸鎖般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