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了,孤能保你,這庇佑可遠勝一百枚護身玉珏。”
秋緒:???
怎麼又有玉珏的事兒了!
見她茫然,顧玉初不滿地又迫近些,幾乎要與她鼻尖相觸。
他墨發盡束,深邃眉弓壓着寒潭似的黑眸,緊緊地盯着她看,下颌處濺上的血迹濃烈,明明是兇戾的痕迹,卻又無端給他添了一絲詭豔。
“太近了——”秋緒仰着臉将他往後推,抗議道,“殿下,正常人聊天不會湊這麼近的!”
顧玉初被她拒絕,順勢直起身來,抱臂環胸,眼神冰冷地俯視,仿似已經判定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秋緒垂着眸子,咬住下唇——該死現在不是笑的時候,真笑出來她可就完了——勉強将那險些溢出的笑意憋回去。
方才她還沉浸在顧玉初寶劍出鞘般淩厲的氣勢中,冷不丁地,他卻陡然褪盡鋒芒,顯出三兩分幼稚少年的臭屁混勁兒,瞬間将她從那沉凝氛圍中拽回現實。
算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人,既有深仇大恨橫亘在前,顧玉初面對仇人之子,再百般别扭都是天經地義。
她剖析完畢他的心理過程,暗地點點頭,覺得自己就是大魏第一心理專家,牛得很,全然沒有将那點小波動與感情作任何聯系。
于是,秋緒一擡眸,便撞進顧玉初灼人的視線裡,他的面色愈發不好,顯然腦子裡的念頭已經不知發散到何處去了。
“但是殿下,我覺得你說得對!”秋緒萬分真誠地鼓起掌來,不要錢的漂亮話直往外蹦,振聾發聩,“殿下于我而言,那就是最靈的護身符!在殿下身邊,我要那護身玉珏有什麼用?!”
顧玉初不知她這是什麼路數,狐疑地打量一眼,當即笃定道:“你敷衍我。”
“那哪兒能呢?”秋緒的杏眼圓睜,“我什麼時候騙過殿下呀?剛我可都瞧見了!”
她比劃着方才羽箭的破空之勢,“箭簇飛來的時候,你眼疾手快把我往後一摟!”
又将手掌往下一劈,“還有那捅進窗戶的長槍,咔咔兩下就斷成兩截!”
然後再來個排山倒海,“刷刷刷!沒一會兒,那些刺客全都被解決了!”
表演完畢,她雙手合十感慨道:“感謝殿下救命之恩,否則我這會兒怕是已經涼透了。”
顧玉初眸光銳利,卻明顯因為她的知恩而心情尚可,嘴上還不饒人:“盡說些虛話。”
秋緒認真地凝視他的眼睛:“怎會是虛話?這樣的庇佑,梁翊辰送的玉珏做得到嗎?”
這一記回馬槍殺得實在刁鑽,他的眼睛都危險眯起:“這會兒倒是說得花團錦簇,那日若非孤及時出現,你怕是要直接收下那玉珏了。”
“是你不聽我解釋!”提到這事兒,秋緒也不滿地瞪他,半步不讓,“我性子是優柔些,又不是是非不分,和梁家總不能完全翻臉吧?那勢必就不能太過拂他心意……”
說到此處,簡直越描越黑,解釋竟比原委更暧昧,她趕緊停住,“總之,那時候我已經在委婉推辭了。”
“不行。”顧玉初斬釘截鐵地說,“他那腦子根本聽不懂婉拒,你以後隻能直接拒絕。”
秋緒一揚眉。
了不得,這罵得可真髒。
見他真不高興了,她幹脆欺身上前半步,伸手輕柔地在他脊背上摸摸給順毛:“好好好,知道啦——”
她把尾音拖得綿長,偷摸擡眼瞄他,正對上他低垂審視的目光,不退反進地笑得狡黠:“别氣啦,為了梁家人可不值當。”
日後與梁翊辰遲早要分道揚镳,斷不能因局外人與顧玉初生出嫌隙。
顧玉初低垂眼睫,近在咫尺的盈盈笑靥盡數落在他靜默的凝視裡。
他們靠得極近,他下意識地屈臂擡腕,欲虛環住她的細腰輪廓。
還未來得及攏上去,便聽見馬車外阿山急切的呼喊:“殿下,殿下!随行的大人們在外頭求見呢!”
顧玉初恍然驚覺,撩起車簾:“即刻便去。”
猝不及防間,秋緒望見車簾外橫陳一地的屍體,當即一皺眉,迅速将視線移開。
顧玉初注意到她的回避,心下了然:“你就留在車裡,等他們清理完外頭再開窗。”
說罷,他再次揚手掀開車簾,敏捷跳落,玄色衣擺揚起又落下,隻留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
這才剛出京城不久就發生如此大事,顧玉初身為儲君,自當要主持大局。
按照常理,太子出行儀仗威嚴,侍衛環伺如銅牆鐵壁,刺客若想接近,實是天方夜譚。
然而,此次顧玉初是借着戴罪立功的名頭出來,早就在帝後面前承諾輕裝簡行,刺客正是瞅準了這個空子,才得以有可乘之機。
真真兒是虎去威失,豺狼必伺。
馬車裡隻剩秋緒一個人,她跌坐回軟墊,其實回想起方才種種危機,仍是有些驚魂未定。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紮進車壁的羽箭上,凝視良久,伸出手握住箭簇,緊咬牙關,運足氣力,才将那羽箭艱難拔出。
車壁上豁開的傷口都很猙獰。
這冷兵器,與她曾在博物館櫥窗裡見過的文物截然不同,鍛造工藝更加粗粝,三棱血槽鋒銳無雙,刃口還凝着暗色的脂膏。
若沒猜錯,這箭上應該淬了毒。
這是真正用于殺人的兇器。
如此毒箭,一旦刺入人體,唯有死路一條。
門簾微動,蘭心與桃溪探身而入,一見她手中箭簇皆臉色驟變,急忙說道:“殿下,太危險了,還是交給奴處理吧。”
蘭心将那毒箭小心包好,視作物證送了出去。而桃溪卻是捧起秋緒的手,上上下下地檢查她的身體:“殿下可是受了驚吓?有沒有受傷?”
秋緒搖搖頭,伸手撫上桃溪臉頰的血迹,輕輕歎息道:“我沒事,倒是你們……”
早在刺客來襲時,她們二人便在馬車周遭護駕,縱然二人武藝不凡,亦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素色衣裙也已染得斑駁。
桃溪嘻嘻一笑,偏頭避開她的指尖,怕髒了她的手:“沒事的,殿下,不過是些皮外傷。”
秋緒瞧着有些心疼:“别笑了,現在趕緊處理傷口,免得感染了。”
蘭心與桃溪自然依順她的吩咐,輕咬着軟巾,将沾着藥的棉布摁上滲血的皮肉,連眉頭疼得一皺的表情都整齊劃一。
秋緒左看右看,輕聲問道:“難道你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訓練……”
桃溪展顔笑道:“殿下寬心,奴們五六歲就在暗衛營摔打了,這等程度的擦傷不算什麼,早就習慣了。”
“這叫什麼話?傷痛就是傷痛,習慣了又不是不痛了。”秋緒心裡焦急,嘩啦啦開始翻她的筆記本,“且等着,我瞧瞧有什麼藥能暫時止痛,一會兒車子到城鎮上,買些來給你們用。”
她們相視一望,眼底動容,叩謝道:“恭謝殿下垂憐。”
秋緒見狀又哎哎哎地去拉她們:“謝這麼隆重做什麼?可别扯着傷口了。”
直到暮色四起,阿山方疾步而來,向秋緒傳達消息:“殿下,原定的官道是走不成了,咱們準備繞道林州東嶺。”
說着他用刀鞘在地面上粗粗勾勒出蜿蜒的路徑,仔細講解道,“換這條路去臨陽。”
“好,我知道了。”秋緒颔首,擡眸遠遠望了一眼車隊前方。顧玉初尚未歸來,想來是仍在與官員們商議要事。
接下來,馬車一刻不停地飛馳兩個時辰,掠過荒無人煙的曠野與樹林,終于抵達一座甯靜的小鎮。
阿山前去打點,将鎮上最大的客棧整個包下,侍衛把裡外仔細搜查一番,确認安全無虞後,蘭心和桃溪才護着秋緒踏入客棧。
這一路上,坑窪路面颠簸不斷,暈車反胃早把秋緒折磨沒了精氣神兒。
她進房間後,昏昏沉沉地喝了些薄荷水,又嘗了兩口栗子糕,就再也吃不下了。
蘭心點上安神香,掐着她的虎口給她順氣,可見她仍憔悴不堪,幹脆服侍她快快洗漱完畢早些休息。
平日裡秋緒睡眠不錯,可今日明明身體已經很累,窗外還有雨聲作助眠白噪音,她卻一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瞪着一雙熊貓眼到半夜。
隻要一閉眼,白日的生死一瞬便如走馬燈般重現——那支長長羽箭,淩厲破空,從她眼前一閃而過,紮入車壁。
箭身在空氣中铮然抖動的聲響,如鬼魅般在她腦海中不斷回蕩。
秋緒不自覺揪緊胸口的棉被,盯着床帳頂,半晌幽幽地歎口氣。
她有一種很奇怪的直覺。
——箭矢破簾而過的軌迹,其實分毫不差對準的是她的太陽穴,那刺入窗戶的長槍,也是沖她而來。
此次明面上雖為對太子的刺殺之舉,可她總隐隐覺得,那潛藏在暗處的利刃,真正指向的卻是自己。
這結論一出,連她自己都覺得荒唐。
她的政治身份複雜特殊,無形之中牽扯着多方的利益與糾葛,即便是太子欲取她性命,也不得不再三權衡。
更何況,近來她刻意低眉斂目裝乖讨巧,刻意營造出一副楚楚可憐的弱勢模樣,尋常人自然很難将目光聚焦于她。
退一萬步說,戰場刀兵向來無眼,被流箭誤傷誤殺的事例不勝枚舉,今日這事兒,極有可能隻是一場陰差陽錯的意外罷了。
怎麼看都好像是她有被害妄想。
可若是真的呢?
莫不是她近日示弱太過,遲遲未能阻止太子計劃,梁家準備放棄她?
不,不大可能。
梁家目前與她隻是短暫失聯,暗樁潛伏數年亦是常事,不急于一時。
于梁家而言,她仍有可利用之價值。
既然如此,究竟誰能從她的死亡中獲取漁翁之利?
秋緒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那日在偏殿,梁皇後獨見她的景象。陽光從窗棱穿過,灑在梁皇後的側臉,一半明豔,一半幽晦。
異樣感四起,可又如同霧中觀花,她苦于沒有足夠的證據來支撐這朦胧的設想。
啊啊啊,太燒腦了!不想動腦子!
她抱着被褥滾來滾去,蛄蛹得像條擱淺的魚,睡衣都皺成了鹹菜幹。
那種被隐匿于暗處之人鎖定的感覺,如附骨之疽,僅僅是随便一想,便覺得有千萬雙陰眼在将她窺探。
顧玉初啊,這麼多年他怎麼熬過來的?難怪見天兒草木皆兵的,擱誰都得疑心病晚期。
此時,她忽然聽見外間木門被推開。
吱呀一聲,在寂靜的夜裡卻如驚雷乍現,把仍沉浸在刺殺餘悸中的秋緒吓得猛地坐直身子,杏眼圓睜,身體緊繃,随時準備一躍而起,奪路而逃。
然而,那人踏入屋内後,腳步聲卻沉穩從容,徑直走向桌案,執起茶壺斟了一杯冷茶。
秋緒反應過來,哪有刺客會堂而皇之從大門入内,還有閑心品茶。
幸好,是他回來了。
她松口氣,緩緩往後倒,背脊重新陷入軟枕,而後一把将棉被拉高,罩住腦袋,試圖在靜谧中平複被驚吓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