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久,顧玉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撩開寝室門簾,目光落在床榻上窩成一團的棉被包包,那長長的青絲還從被子邊緣傾瀉而出,像是芝麻湯圓漏了陷兒。
他并未言語,又聽見外頭輕輕的叩門聲,便放下簾子,門開後阿山端着托盤側身而入,怕驚擾秋緒睡覺,隻壓低聲音說道:
“今日事出突然,殿下應是強催内力了?唉,這可使不得,舊疾發作,殿下恐怕要飽受灼心之苦了……先吃點陽春面墊墊肚子,然後趕緊把藥吃了吧。”
顧玉初默不作聲,而從被窩裡探出個腦袋的秋緒,卻因阿山的話陷入思索。
聽他所言,這十五歲便馳騁沙場的少年将軍,難不成真不能動武了?難怪秋緒之前見他隻能隐忍觀戰,應該是不得不隐于幕後了,
梁皇後可真是手段了得,給孕婦下毒,一藥就藥了倆,林皇後仙逝,又折了顧玉初這把利刃,和斷其脊梁有何差别?
在秋緒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間,外間的顧玉初已經有條不紊地在阿山的監督下用罷素面,又将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而後是淋淋漓漓的浴桶水聲,不多時,他周身蒸騰着霧氣,腳步聲已至寝室門前。
這會兒秋緒倒沒有方才那鬧騰的氣勢了,慫慫地把被子扯到鼻尖處,身子闆闆正正地貼着裡側床沿,恨不得卡進牆縫裡。
她屏息凝神,耳朵高高豎起,仔細捕捉着顧玉初擦着發梢,踏入寝室的細碎聲響。
哎呀,本來還以為他今晚不回來了,這是又要同睡一張床,多不好意思。
上回他一直在沉睡,不小心親了便罷了,可這一次他清醒着,萬一又滾到一處去……停停停,不能再想了。
秋緒閉眼裝睡,腦子裡亂七八糟地念着清靜經,還得抽空祈禱,千萬别露出什麼破綻。
顧玉初一把掀開棉被,帶起涼飕飕的細風,而後,他毫不遲疑地擠進她的被窩裡。
秋緒梗着脖子紋絲不動,心髒卻不争氣地狂跳起來,簡直比剛才受驚時還劇烈。
服了,她真是恨不得長出八隻爪子把自己釘在床框上,到底為什麼,一靠近他,身體就不受控制,真是讓她顔面盡失!
被褥翻卷,顧玉初妥帖安置在外側,躺下時長長舒了一口氣,似乎一整日的疲憊終于找到宣洩口。
好的,他應該這就要睡了,問題不大。
怎知下一秒,顧玉初卻驟然翻了個身,秋緒頓時覺得腰部被他臂膀鎖緊,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仰倒——
脊骨貼在他前襟,曲線貼合得嚴絲合縫,她又穩穩地嵌進他的懷裡。
秋緒:?殿下,你為何如此熟練?
秋緒:不對,等等,所以上次根本就是……
周身的血液轟地直沖耳膜,她全身繃緊,還得強作松散,隻能悄悄伸出一隻手按住胸口,妄圖将那份要命的悸動安撫住。
偏生顧玉初熟門熟路地埋首在她後脖頸的發絲間,溫熱的呼吸拂過碎發,帶起細密的癢,讓她心如亂麻。
但是,被這麼一鬧騰,方才那揮散不去的夢魇卻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這個姿勢帶來的無盡安全感。
算了,再忍忍,等他睡着就好了。
秋緒正在給自己加油鼓勁,耳邊卻猝不及防傳來顧玉初低沉的聲音:“心裡有人選了嗎?今日是誰要害你?”
她愣住了,這是什麼情況?
他怎麼在這種時候問這麼嚴肅的問題?搞得好像她滿腦子隻有黃色廢料。
秋緒惱羞成怒地瞪他一眼,換來他不明所以的一挑眉。
果然,隻有她在滿心慌亂,顧玉初根本毫不在意,呼吸勻淨平穩,全然不見半點男女之間的旖旎情思。
他隻是自然地将她擁在懷裡,那雙手規規矩矩,沒有越過雷池一步,清白得很。
秋緒悟了,原來她是一個抱枕。
不過他所說之事,恰是她方才反複思索的問題,難免又跟着他的思路走,然而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懷疑誰都是閉眼揮拳。
于是她哼一聲:“不知道!”
說罷,她又疑惑轉眸看他側顔:“你怎知是沖我來的?”
顧玉初嗤笑:“就這點人,可殺不死我。”
哇哦,這般狂妄之語,也就顧玉初能說得理直氣壯,甚至連孤這自稱都未帶。
雖然嘲諷,卻也不無道理。
原主的親生父母皆為馬革裹屍的武将,梁家卻刻意将她養成個金銀堆裡的嬌小姐,故而太子妃身無半點武藝實屬天下皆知,至于太子殿下常常需要養病的傳聞更是朝野不宣的秘密。
行此殺局,無論太子妃驚駕殒命,或是太子病軀再添沉疴,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指使者的身份昭然若揭。
然而,秋緒仍想不明白梁皇後的動機。
罷罷罷,要殺要剮随便她了,上位者的心思太難猜,總之和梁家人遲早反目成仇,中途再波折也不會改變結局。
而顧玉初能在這八方埋伏裡活至今日,實在是命硬得令人發指。
方才阿山所言,讓秋緒忽然想起原著裡寥寥幾筆帶過的情節。
——顧玉初十五歲時西征赤勒,少年将軍初上戰場便勢如破竹,橫掃敵營。然而,變故驟然而至,他忽遭赤勒騎兵埋伏反撲。
全軍潰敗時,親衛拼死從屍山血海中将他刨出,鐵甲下深可見骨的傷口被血冰凍住,手裡還死死地攥着從身體裡掰斷的箭尾。
顧玉初昏迷月餘,湯藥難進,待他終于睜眼時,卻得知胞姐珞笙公主已被帝後作為和親籌碼送往赤勒。
他大病未愈,赤足策馬狂奔,送嫁隊伍的塵煙卻早已散入大漠。
顯而易見,設局之人要林皇後的一雙兒女徹底在這世上銷聲匿迹。
——偏生他撿回一條命,養出最毒的求生欲。
此次戰敗,魏衡帝非但未降罪于他,反而力排衆議,于重陽大典立他為儲。
滿朝稱頌皇恩浩蕩之日,他背着陣亡将士未寒的白骨,背着阿姊生死未蔔的音訊,背着史官尚未落筆的罵名,用滿是傷痕的手,接過東宮金冊。
唯有将權柄攥在手中,爬得更高,才有機會将阿姊接回大魏。
可三年後,赤勒卻傳來公主的死訊,說是公主體弱,沒能熬過那年深冬的一場風雹。
以往秋緒并不把這段放在心上,不過是俗套戲碼,反派的成長總以至親離世為養分,黑化也隻是紙頁間蒼白單薄的角色設定,不值一提。
可是此刻,那個曾經隻在文字中冰冷存在的人,正從身後抱着她。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心跳與呼吸,以及那清淡的苦藥香氣。
每一絲細節都在提醒着他的真實存在。
秋緒此時也明白了,和梁翊辰的那點小事就能讓他如此動怒。
他失去至親,硬生生活成這刺骨的模樣,也難怪他對忠誠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守着自己人卻像護食的狼般兇狠。
楚河漢界泾渭分明,他的世界不允許存在灰色的中間地帶。
正恍惚間,顧玉初的吐息帶起的熱意拂過她的耳垂:“想什麼呢?”
秋緒蓦然察覺異常。
他平日裡就體溫偏高,火爐似的,今日更是有些灼人的燙,就連聲音也透着幾分滞澀沙啞。
她翻過身,胳膊肘支起,伸手探上他的額角:“你是不是發燒了呀?”
“沒有,隻是有點發熱。”顧玉初攥着她的手,将她擁回懷裡,語氣像隻懶怠的大貓,“你渾身涼玉似的,正好。”
“噢。”秋緒乖巧地依言不動,眨了眨眼。
的确,每到秋冬時節,她的皮膚和手腳總是偏涼,怎麼捂都暖不起來。而阿山說他舊疾灼心,抱着她估計能舒服些。
原來她是涼玉抱枕。
秋緒皺皺鼻子,小貓兒似的輕輕嗅嗅,也不知是否因為他體溫比往日要高,連藥味都更明顯了些,還是說,今日用了雙倍的藥?
她擡眸問道:“喝了藥也不管用嗎?”
他似是疲憊不已,半阖着眸子看她:“有用,别操這個心。”
她終于問出盤旋在心頭已久的問題:“到底是哪一味草藥?這香氣稀奇得很,我以前都沒聞到過。”
他淡淡答道:“雪女淚。”
秋緒恍然大悟,正巧之前于太醫提過這一味草藥,珍貴至極,産自雪山山巅,氣味清冽淡雅,與其他草藥一同炖煮交融,才形成他身上這般獨特的芬芳。
聽這描述,感覺雪女淚類似于她曾經所知的天山雪蓮,虧得他生在皇家,能供得起這般仙草,若在民間小戶,誰能日複一日拿這續命。
她微微側身,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未察覺松散的領口滑落半寸。
顧玉初無意瞥見,原本準備移開的視線莫名停滞一瞬,秋緒覺出他目光落處不尋常,趕緊攏住衣襟,一擡眸卻撞進他蒙着霧的漆黑瞳仁。
分明是燒得神思昏沉的人。
那目光卻清明又滾燙。
對視半晌,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撫上他低垂的眼睫,阻斷他的視線:“你好累了,還病着呢,趕緊睡吧。”
顧玉初難得順從,閉目時橫在她腰間的臂膀卻緊了一緊:“不過一點發熱,很快就好。”
“是是是,我們太子殿下鐵骨铮铮。”秋緒笑道,又想起許久以前的事情來,“其實我以前也生了很久的病,雖說早就過了孩童年紀,但父母兄姊仍将我當成需要呵護的小朋友。”
他靜靜地聽着她細碎的回憶:“每次病得渾渾噩噩時,阿娘都會将我裹在被子裡,輕輕拍着我的脊背……”
她伸手貼着他後心,溫柔地輕拍兩下,繼續說道,“給我唱一首從小聽到大的搖籃曲,就這樣哄着哄着,燒灼的髒腑就靜下來了。”
“夜風輕搖竹枝床,一下一下落星霜,簌簌簌,沙沙響,花香漫過輕紗帳,睡吧睡吧,夢見月亮糖……”
綿密的冷雨傾覆天地,窗外水簾模糊。
而在這夜色中,她低哼着遙遠故土的搖籃曲,似是在安撫枕邊人的靈魂,又像是在慰藉自己難以言說的寥落與孤獨。
其實她現在也失去一切了。
将她扛在肩頭看星星的爸爸,抱着她唱搖籃曲的媽媽,在病床前溫柔念故事的哥哥,還有不厭其煩給她梳小辮兒的姐姐,如今都化作午夜夢回心口的陣痛。
她獨自一人在這陌生的異世界流浪,踩在生死邊緣,不知前路在何方。
某一瞬間,她竟生出與顧玉初同病相憐的錯覺。
怎會如此呢?他們之間,本就天差地别。
是雨太大了嗎?
是雨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