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為目的,她很快就規劃了戰術。
很快就到了山匪要來的那一天。
恰好也是她與沈長胤一月之約的最後一日,沈長胤還沒找到她,那些探子們甚至都沒懷疑到靜水村這裡。
她确信自己可以能夠藏到最後,确信自己要赢了。
*
這一日的清晨。
謝煜和姜芳糾集了兩個村子五十号的青壯年,拿好武器,決定提前上山,等山匪下山,寨子空虛的時候,她們就把寨子打了。
剩下的青壯年則在村子裡埋伏。
如果山匪被打怕了,往寨子方向回逃,她們這五十号先鋒軍會把寨子大門關好、在寨子裡射箭。
謝煜知道自己會成功的——她相信自己射箭的準頭,也知道從寨子高處打低處的優勢。
幾十号青壯年整好隊,激動地吼了一聲,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她。
“大玉!走啊,帶咱們打仗去!肯定能赢!”
“就是!我們有大玉,還有我,那肯定能打赢那些吃不飽飯的山匪。”
“大玉是大玉,你是什麼呀?”
她們很快開起玩笑來,士氣高昂。
謝煜站在她們面前,也笑着:“出發!”
村裡的人都送她們,謝煜墊了一下後,在即将走出村口的時候,腳步忽然猶豫了一下。
望着身後眼神同樣烏黑發亮的村民,她無聲歎了一口氣。
招手喊來了12歲的小丫,将一張小紙條塞到小丫的口袋裡。
“如果匪來了,你就跑,你會騎村長家的驢的吧。我知道你會偷偷騎,而且村長也知道。”
“跑到鎮上,遇到手臂上綁着紅布的人,就把這個紙條交給她。如果遇不到,你就去茶水鋪之類的地方,去問老闆。老闆肯定知道怎麼聯系她們的,你告訴老闆,一炷香之内聯系到她們,就能拿到五十兩。”
她直起腰,揮揮手,轉頭帶着人上山了。
幸好她有第一次逃跑時進山的經驗,她們速度很快,但也非常累。
預計上午八點左右,謝煜帶着人埋伏到了寨子旁邊,在林子裡休整。
不少青壯都靠着樹,大口大口地喘氣,揉着腿。
謝煜隻是靜靜地、緩緩地深呼吸,握緊手中的長刀。
上午九點左右,和她們想象中一樣,山匪的寨子開門了。
許多匪徒湧了出來,有騎馬的、有腿走的,大概一百五十号人,紛紛揚揚地下了山。
時間差不多了。
她深吸一口氣,做了幾個手勢。
動手!
行動很順利,她們成功拿下了寨子,把寨門鎖緊,用寨子裡的弓箭補充武器,靜靜地等待着被阻撓的山匪回來。
臨近中午十二點,靠着寨子頂部圍牆休息的謝煜,忽然聽見了哒哒的馬蹄聲。
她站起來,大喊一聲:“人來了!”
開始拉弓射箭。
山匪機動性強,村子裡的人沒有能消滅多少,如今還有一百二十号人左右,都還是殺氣騰騰的架勢,以驚人的氣勢沖了過來。
謝煜不停地射箭。雖然她們打山匪是高打低,但這裡隻有她和幾個獵戶有射箭的本事,其她的青狀都隻能算是氣氛組,落到她頭上的壓力非常大。
她的手很穩,動态視力也很強,每動作一下,就會有一個山匪應聲倒下。
仿佛一切都如此順利,可就在一瞬間,一種恐懼襲擊了她的心頭。
如果她這箭射偏了,會怎麼樣?
會不會山匪就多存活下來一個人,這個人的力量會不會就是攻破寨子的那個?
其她的村民會不會因為她而死去?
她的戰術真的正确嗎?她們真的能夠用寨子的優勢消滅這些山匪嗎?
她不會害了這些将性命交付給她的人的,......對吧?
她好像忽然被人從溫暖的床上舉起,扔進了沒有底的懸崖,不停地墜落、墜落、墜落。
心髒瘋狂地跳動,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心髒嘔吐出來。
可她的手依然很穩。
直到,林子裡響起了更多的腳步聲。
她呼吸停滞了一瞬間,一支箭射偏了。
難道還有更多的山匪嗎?
原來并不是。
她定睛一看,在林子裡穿梭的,是無數穿着盔甲、手臂上綁着紅布的士兵。
沈……威武軍來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放下弓箭,發現手臂因為太長時間的平舉,已經發麻了。
血液迅速回流,手臂變得溫暖起來。
這個時候,她才聽見自己身旁的村民不滿地抱怨着:“她們這個時候來幹嘛?!我們都快把人打完了,她們偏偏這個時候來!”
謝煜又看了一看,發現山匪隻剩下二三十個了。如今被兩面夾擊,這些匪類立刻開始潰逃奔跑。
她望着那些逃跑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身邊活蹦亂跳的村民。
她好像沒有害了她們。
她忽然笑起來,格外開心,感覺自己的心髒像山間的風一樣自由、舒暢。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她們把寨子的門打開,村民和威武軍士兵都忙着把寨子裡的東西往山下搬。
留守村子裡的人也很快過來幫忙。
姜芳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剛剛也在不停地射箭,現在累得快要虛脫。
謝煜就更不用說了。
她每走一步都感覺自己走在雲上,尤其是下山的時候,腿直發軟。
兩個人沒敢直接走,就在小樹林裡找了塊枯葉覆蓋的空地,并排躺着,看天,開始休息。
上山的青壯們都由自家人接走了。村民們看她們倆這個樣子,就要将她們背下山去。
兩個人連忙揮手,說不用了,自己休息一下就好。
畢竟是年輕人,還是要臉的,不好意思讓别人背。
躺了一會兒,山上的人漸漸稀少了。
姜芳說:“我休息得差不多了,走嗎?”
謝煜歎口氣,揮揮手:“你走吧,我會有人來接的。”
“哈,我們家裡還有誰啊,會來接咱倆?”姜芳笑了。
耳邊卻忽然傳來有人用緩慢腳步踩碎枯葉的聲音。
一個穿着白衣的年輕女人站在她們面前。
“我都說了,我有控制狂家長來接的。”謝煜看着沈長胤,悠悠地說。
沈長胤站在她們倆面前,面無表情,低頭看着她們倆中間的空隙。
姜芳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危險。
她看着沈長胤那張精緻的臉,又看了看謝煜,感覺到氛圍不對。
往旁邊挪了挪,拉開和謝煜的距離,但依然感覺很不妙。
她立刻一躍而起。
“再見。”她一溜煙跑下山了。
謝煜看着她跑步的速度,歎為觀止:“人在逃命的時候真的是能發掘自己的潛能啊,這跑得比我還快呢。”
她看向面無表情的沈長胤,拍拍身邊的枯葉:“位置騰出來了,休息一下?”
沈長胤紋絲不動。
“哦,忘了你有潔癖的。”謝煜說。
眼前那張清冷漂亮的臉垂下眼睛,像是謝煜住的那所破廟裡的菩薩在低眉:“你不應該傳信給我的。”
今天是她們賭約的最後一天,隻要謝煜不傳信過去,她就赢了。
謝煜從樹葉的空隙中望着悠悠的藍天:“是啊,早知道不傳信給你的。誰曉得我這麼厲害,根本不需要你的幫助。”
沈長胤:“你後悔嗎?”
“有點。但也沒有辦法,我總得讓她們活命,總得讓她們吃上飯吧。山匪每年都搶糧食,我想讓她們不挨餓。”
謝煜的聲音是清朗的、是脆的,可沈長胤卻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
——‘我想讓天底下的人都不挨餓’
那道聲音是熟悉的,是她自己的聲音;又是陌生的,因為那是她很久以前才會有的、雀躍的聲線。
她擡起眼,眼前又出現了自己的幻象——可她來見謝煜之前,明明是喝了甯神藥的。
那血迹斑斑的、衣衫褴褛的幻象,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忽然變了。
血迹漸漸褪去;昂貴的、破碎的衣衫重新變成了平價、幹淨的青衫;面孔也有了微小的變化;最後出現在她眼前的,竟然是陌生的、剛剛考上探花的自己。
那個年輕的自己嘴唇一開一合,躍躍欲試:“我想要天底下的人都不挨餓。”
那道聲音與謝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不停地在她耳邊盤旋,像是某種魔咒。
她閉了閉眼,指甲掐着手心,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忽視那個幻象。
她重新低下頭:“現在你輸了。”
“是啊,我輸了。”謝煜歎了一口氣:“但老實說,我們那個約定從來也沒有什麼法律效力。”
年輕的、剛剛結束一場戰鬥的、不顧形象躺在枯葉上的人忽然嚴肅地問:“沈長胤,你要多久?”
“什麼?”沈長胤有些疑惑。
“你要多久?你想要的、至高無上的權力,你拿到它,需要多久?”
沈長胤謹慎地思考了一下:“三年。”
“好。我就給你三年,三年之後我們就和離,但在這三年裡,你可以利用我的名義去軍墾、去奪權,我無所謂。”
“隻要你依然如今日,如過去一月在北郊那樣……”謝煜頓了頓,艱難找到了一個形容詞:“做個好官。”
沈長胤定定地望着她,兩雙眼睛就像天空與湖泊互相倒映,她最終說:“好。”
“不過我還要再問一個問題。”謝煜沒有起身:“為什麼偏偏是我?”
因為她是沒有權勢、好掌控的那一個,還是因為她是主動落到她手裡的那一個。
可這兩個原因,都不能夠完全解釋沈長胤。
無法被解釋的人伸出自己的手,掩藏在白袖之下的手素白中有一點淺粉,掌心的紋路淺而清晰,她展示給謝煜看。
“三殿下,你是個假道士,不懂看手相,也不懂命理姻緣。”
這算什麼原因?
可是沈長胤的話就說到這裡。
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中,有這樣一句:如果你去找一個真的道士去算一算你和我的命運,你會出乎意料的。
她望望自己的手,又望了望躺在地上的謝煜,意識到自己或許應該伸手将她拉起來。
但是她沒有。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蜷着手。
在白袖中,指尖摩挲着掌心。
猶豫了兩三秒之後,她又想要重新伸手,可是謝煜已經自己拍了拍地面,起身了。
“走吧。”謝煜走得很快,黑色的發尾與她擦肩而過。
兩個人維持着一個禮貌的距離,無聲地走回馬車上。
“需要吃的嗎?”沈長胤率先說。
“不用了。”謝煜禮貌地笑一笑。
馬車裡隻有一橫條的長椅,沈長胤坐在中間,她找了一個邊緣的位置坐下,頭靠在馬車的木質車壁上。
随着馬車的颠簸,她的額頭不停輕輕地磕碰在馬車上,其實并不痛。
沈長胤卻看過來,看她,也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察覺到沈長胤的視線,謝煜望着她瘦削的肩膀,說:“我身上都是灰,這樣你幹淨一點。”
沈長胤轉回頭。
謝煜很快靠着車壁睡着了,可能是累了,也可能那些細小的、不同頻率的磕碰會有助眠的效果。
沈長胤的視線遊移了一次,望着她的五官,看着她烏黑的眼睫也在不停地抖動着,像振翅欲飛的某種蝴蝶。
她重新看向正前方。
馬車的簾子被風吹動,微微地皺起。
那道由她的聲音和謝煜的聲音混合而成的魔咒又一次響起,而在謝煜閉眼後,幻象漸漸地又重新變回了那個血迹斑斑的樣子。
她看着幻象走到謝煜身邊,将鮮血抹在少年的眼下,像是為新嫁娘塗抹胭脂。
“她真讨厭。”幻象說:“我今日最恨她,她說了那麼多傻話。”
病态瘦白的手指上沾着鮮血,漸漸的從臉頰遊弋到脖頸,漸漸地将要探入衣領中。
“停手。”沈長胤說:“停下來。”
“她害過我,今天又惹我生氣,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幻象直勾勾地望着沈長胤的眼睛:“她害過我,我可以對她做所有我想做的,你也可以,我們可以,一起。”
沈長胤從袖中掏出一柄細長的匕首,劃過自己的手腕,鮮血汩汩流出,瞬間的刺痛化作幻象的尖叫。
幻象破碎了。
沈長胤包紮了傷口,潔白的布條一圈又一圈的纏繞。
四下安靜,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這一方小小的馬車。
她終于又看向了謝煜,她的手下敗将、未婚妻子、早死前妻還一無所知地沉睡着,額頭磕碰着。
她剛剛該伸手的,該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的,沈長胤想。
于是她輕輕伸出一隻手,捧着睡着的人的臉頰,将她扶過來。
額頭相碰,柔軟的唇就在眼前,她們的發絲交疊,像是纏繞的藤。
另一個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沈長胤想,幻象說得對,她應該做些什麼,她可以對這個人做任何她想做的。
有關利益的、無關利益的、有關婚姻的、有關臉頰的、眼睛的、嘴唇的、衣服相關的、馬車上、卧房裡,她什麼都可以做,謝煜欠她的,這是她赢來的權力。
沈長胤輕輕地将對方的腦袋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