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最開始邀請我一起吃飯的時候,老實說,我沒想過答應。
拒絕的理由有很多,比如現在就陳列在電腦裡堆積如山的工作,比如我們作為上下級不近不遠的尴尬身份,再比如,我其實根本就負擔不起和他這樣的人禮尚往來的開銷。我不習慣吃西餐,每次切肉的時候,刀叉總會不自覺發出令人尴尬的摩擦聲;而周棠身上造價不菲的西裝和襯衫,也絕對不适合出現在街邊大排檔油膩的塑料闆凳上。
相比之下,答應的理由簡直一個也沒有。非要追究起來,能讓我最終選擇老老實實坐在那輛即使像我這樣的外行也能看出造價不菲的轎車裡的原因,想來想去,大概也隻有“加班加得腦袋壞掉”這一種解釋了。
轎車的皮質椅背很柔軟,靠起來就和看上去一樣舒服,我努力讓自己陷進去。身旁的擋風玻璃窗忠實地映出周棠的側臉,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敢這麼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仔細看的話……周棠其實是那種相當冷淡矜貴的長相。闆着臉的時候氣壓極低,所以當他偶爾和顔悅色地跟你說話、哪怕隻是問問想吃點什麼,也不免讓被問的人覺得有種屈尊纡貴、受寵若驚的感覺。
“都可以。我不怎麼挑食。”我說。
“換句話說……就是一般的美食根本打動不了你吧?”周棠顯然對我的随和另有一番毒辣見解。“那我換種問法:有什麼忌口嗎?”
“沒有。”
嘴比腦子先做了回答。直到周棠黑黝黝的目光壓到我身上,才猶猶豫豫地打個了補丁:“有點兒海鮮過敏……但不嚴重,吃了藥就好。”
“……你最後那句話很多餘。”周棠近乎刻薄地點評道。
下一秒,方向盤被快速往左打過半圈。我聽見汽車引擎在一瞬間發出的轟鳴,車子掉頭駛向跟之前截然相反的方向,整座城市重新開始飛快地從窗外掠過。
“下次把底線告訴别人的時候,記得态度要再堅決一點。如果連你自己都對底線模棱兩可,别人隻會更加變本加厲地碾過去。”
他教育我的樣子實在太過情真意切,語重心長,就好像真的把我當成什麼柔弱可欺的小動物,一不留神就要吃虧……可他其實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底細。
我的目光慢慢滑過周棠光潔飽滿的前額,再之後是眼睛,鼻梁,嘴唇,最後收束到脖頸上方那個明顯的凸起——手貼上去就會感覺到溫暖的皮肉和其下躍動的脈搏。這麼近的距離……萬一我有歹意,他根本就沒有生還的機會。
周棠信任我,正是因為他不知道我出自什麼樣的家庭。不隻是他,就連當初收養我的唐文成夫婦,也根本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保密協定讓我能夠假裝對過去的一切一無所知、像其他遺孤那樣順利地被人領養;可隻有我自己才最清楚,我到底繼承了那個人身上怎樣殘忍暴虐的因子;如果我不早早地學會克制和忍耐、比所有人都更加嚴苛地規範自己的心……那頭殘忍的野獸也許就會在某一天掙脫牢籠。
……要是,他們知道了呢?
如果周棠知道了我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曾經做出過什麼,他還會像現在一樣,跟我坐在同一輛車裡、毫無芥蒂地看待我嗎?
……哪怕隻是這麼随便想想,就覺得車裡的空間狹窄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你臉色很差。生病了嗎?”
旁邊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是周棠。我縮了縮,沒躲過去。那隻手在我額頭上短短停留了一瞬又收回去,似乎是在确認我的體溫。
“我沒事……就是有點想抽煙。”我說。
“我的車可不許有煙味。”周棠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又短促地笑了笑,補充道:“不過你可以在儲物盒翻翻看……說不定會有好東西。”
我按照他的吩咐掀開儲物盒,映入眼簾的是……糖。
除了糖還是糖。各式各樣的糖。硬糖,軟糖,巧克力,棒棒糖,帶夾心的,不帶夾心的……多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這麼說吧,我上一次見到這麼多不同類型的糖,還是在超市的年貨櫃台裡。
我不嗜甜,但也選了塊水果味的棒棒糖含在嘴裡。車裡的音樂不知什麼時候被換成了輕柔舒緩的異國民謠,因為聽不懂歌詞,反倒更容易專注于旋律本身。泛着輕微酸甜氣味的果香綻放在味蕾上的時候,随之釋放的多巴胺似乎讓我的心也終于奇迹般地漸漸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