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家裡有一個新成員來臨的時候，所有原住民都最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唐小寶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出生的時候，家裡就已經有了三個成員：爸爸，媽媽，哥哥。沒有人會去問一個新生兒有沒有準備好迎接自己的家，他接受他們就像接受天空是藍色的，樹木是綠色的，不比學會怎麼不弄髒衣領地吃完一頓飯更困難。所以他以為，爸爸媽媽和哥哥也應該同樣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的存在——事實上，爸爸媽媽的确像他期待的那樣疼愛他，可是哥哥……

哥哥好像還沒做好準備迎接他。

三歲以前，唐小寶是活在贊美裡的。唐父唐母備孕多年無果，突然意外有了這麼一個孩子，唯恐出了什麼差錯，簡直恨不得天天盯着瞧。如果唐小寶不慎走路跌倒，唐母就會一臉心疼地抱起他，順便狠狠跺兩腳地闆以示對它“壞”的懲戒。吃飯的時候，唐父會故意逗唐小寶說話，唐母則會嗔怪地打一下丈夫的手，一面埋怨他不讓孩子好好吃飯，一面舀着糊糊喂到唐小寶嘴裡。唐小寶出門的時候，小區裡的叔叔阿姨就一臉興奮地圍上來，唐母帶他離開時，唐小寶會依依不舍地扭頭沖大人們揮揮手，又是引來一片小小的歡呼聲。

可是哥哥呢？他好像總是笨笨的：明明桌子上有那麼多好吃的菜，吃飯的時候，他卻隻扒眼前的那道；偶爾有叔叔阿姨來串門，唐小寶已經嘻嘻哈哈地叫過人了，哥哥卻隻會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被唐母強硬拎過去喊人的時候，也總是吞吞吐吐叫不出稱謂。後來唐小寶才知道，唐允有些輕度的臉盲，分不清隻見過幾面的人的臉。

偶爾唐母會親熱地把唐小寶塞給哥哥，說是讓兩個人“好好培養感情”，可唐允卻好像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個活潑的弟弟，直到唐母反複催促後，才過份慎重地向唐小寶伸出雙臂。

小學男生的手臂當然遠沒有成年女性那樣的豐腴，懷抱的姿勢也别别扭扭膈得人不舒服。還在上幼兒園的唐小寶已經學會用哭聲強烈表達自己的不滿，唐母隻好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把他又哄抱回來，重新輕聲哄他睡覺。唐小寶的視線越過媽媽的肩頭，看向素來少言寡語的哥哥：雖然那是一張因被責備而略顯沮喪的臉，可唐小寶總覺得，哥哥正因從此被剝奪了抱他的資格而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有個叫弗洛伊德的老頭說，人的一生都在彌補童年的缺憾。唐小寶總覺得，就是因為小時候太容易就得到了關注，才讓他總有意無意去追逐那個永遠不肯放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哪怕許多年後，他如願和那個人住在一起：朝夕相處，心裡卻永遠有一個獵獵的空洞，吹出駭人的冷風。

那道風吹過山谷，被尖削的山脈阻擋，于是隻能又傳回來，在空蕩的洞穴裡一遍遍回響：

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唐小寶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小學正式告罄。

小學以前，他是被小夥伴們衆星捧月的焦點，是最受長輩們疼愛的開心果。整個世界都圍着他轉：爸爸是“唐小寶的”爸爸，媽媽是“唐小寶的”媽媽，還有老師、同學、哥哥……所有的人都系在一根以他為名的紐帶上，彼此串聯。

開學的前一天，唐小寶興奮得半宿都沒合眼，腦海裡充滿了對将要一起度過六年的新朋友的想象。可當他踏入教室，最先對他表示興趣的卻不是班級裡的同學，而是窗外幾個探頭探腦的陌生人。

“你就是唐允的弟弟？”領頭的男生問。他們身上都穿着初中部的校服。

唐允。唐小寶遲鈍幾秒，才反應過來那是哥哥在外面的名字。

……好奇怪。以前都是别人随他來稱呼其他人的，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随别人的名字來稱呼他。唐小寶點點頭，幾名高個子的男生就饒有興緻地上下打量起他：

“哎——你跟你哥哥長得一點都不像嘛。”

“早就說了，弟弟有什麼可看的，要是妹妹還有點兒意思。”

“說的好像你沒跟過來似的——有本事這話你當着唐允的面說去。”

他們在唐小寶面前旁若無人地鬥嘴，說起哥哥好像是在講唐小寶不認識的另一個人。然後他們又七嘴八舌聊起别的，腳底像在地闆上生了根。唐小寶突然感覺很不舒服，他想把這群沒禮貌的家夥全都推出門外，或者，尖叫着讓他們閉嘴。這種感覺直到兩年後唐小寶第一次接觸RPG遊戲、勇者TANGXIAOBAO當着村民們的面将對方家裡的财物搜刮一空時，才終于品出幾分似曾相識的味道——

那些人對他根本毫無興趣，隻因為他是唐允的弟弟才特意過來，卻又在見過一面之後自顧自失望地把他扔在一邊，像遊戲主角對待城堡裡無用的npc。

Npc沒有價值，他的作用隻在于為主角提供一個刷經驗的任務，或者與特定角色開啟一段對話。就像現在，男生們絮絮叨叨的聲音在瞥見窗邊的一個身影後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又爆發出一連串的噓聲：

“唐允！過來，我們來看你弟弟了！”

然後他的哥哥，唐允，就帶着無可奈何地表情走進來。唐小寶見過千萬次他哥哥穿着校服的樣子，卻從來沒有一瞬間覺得原來哥哥已經長得這麼高了。他和那些人站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完全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沒有半點要和唐小寶親昵的樣子。

有那麼一瞬間，唐小寶很想跟他撒撒嬌。在家裡的時候，唐允從來不是唐小寶撒嬌的首選對象：比起對他千依百順的父母和長輩，唐允總顯得木讷又不夠善解人意。可是現在，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唐小寶很想拉着哥哥的手，和他說自己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他的朋友們——他不喜歡他們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并不是自己，而是他們所認識的某個人的附屬品。

“（長得）其實很一般嘛！喏，這樣兩個人放在一起看，更覺得五官完全不一樣，你看，他的眼睛——”

“所以我不是早就說過，沒必要特意過來看嗎。”唐允突然強勢地打斷對方。他從頭到尾沒正視過唐小寶一眼，哪怕是視線無意識掠過，也絕不會比看一隻飛蟲更加專注。

“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就是正常人長得那樣，沒什麼可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