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像是對這種兄弟話題徹底失去了興趣,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不就說兩句你弟長得一般嘛,你還不樂意了……行行,不說了不說了。哎呀,你等等我們啊——”
幾個男生就像他們莫名其妙地來一樣,又呼呼啦啦地走了。唐小寶讷讷地呆在原地,比起身邊同學略帶好奇地詢問“那是你哥哥嗎”,腦海裡放電影一樣反複回放的,卻是唐允刻意無視他時候堪稱決絕的神情。
不,那甚至不能簡單稱作是決絕。更像是……哥哥根本不願意承認有他這麼個弟弟。
——他那時候尚且不能明白哥哥藏在尖銳外殼之下的、對于兩人潛藏的血緣秘密的傷心,隻曉得一心一意地專注品嘗自己的痛苦。
這種感覺在上課的時候更是達到了巅峰——唐父唐母為了省事,給唐允和唐小寶選擇了相同的學校。唐允是從小學直升入初中部的,也就是說,所有未來要教授唐小寶的老師,都知道他有一個跳過一級的哥哥。
唐小寶過去沒覺得跳級是件多了不得的事:唐允決定跳級是在小學二年級。那個時候,唐允的班主任已經多次來電隐晦表露出唐允不太能融入同齡人氛圍的意思,于是試探地提出要不要考慮讓他跳級。唐父唐母聽說可以省下一年學費,就連唐允本人也認為班上同學“太吵”,就在做完一張試卷後打包進入了四年級。唐家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和成績挂鈎的事情,就連聽慣楊慧芳抱怨哥哥木讷寡言的唐小寶也認為,因為和同齡人相處困難而被強制建議去和心智更加成熟穩定的年長同學相處,是一件很可憐的事。
但顯然,這其中的内情不可能被外人知道。在更多老師和同學們看來,唐允的跳級隻表達了一種更為直白的意思,那就是唐允本人其實非常聰明。而且很明顯,他們期望唐小寶也能擁有相當的智力水平。
所有科目裡,唐小寶最讨厭的就是語文和算術,因為語文老師總喜歡在教生詞時第一個點名提問唐小寶,哪怕他把頭沉得低低的也不能幸免;數學老師則很熱衷于叫唐小寶到黑闆上回答問題,等唐小寶别别扭扭地猜上去一個數,又在片刻沉默後把它圈起來,用粉筆打下一個大大的叉。
被圈起來的數字孤零零地站在黑闆上接受大家的審視,像是即将要被淩遲處死的囚犯。
“我……我不知道。”
唐小寶恨透了說這句話。
老師們沒有責怪他。可是唐小寶能從他們的表情和語氣裡明明白白地看出了失望。
但是,憑什麼呢?他明明已經接受了長大後想要獲得關注會變得很難的現實——不再會有人僅僅因為吃完了一碗飯而表揚你,摔倒了也不會有人一臉心疼地沖過來呼呼。他帶來一件玩具,小夥伴們很快聚攏在他身邊;可是等其他人帶來更加新鮮的玩具,他們就又不再圍着他了。他喜歡說話,可學校裡喜歡說話的小朋友太多了,吵起來的時候,老師誰的聲音都聽不清。他努力地學習寫字,掰着手指一個個數數,可是身邊總有比他認得更多、算的更好的小朋友,老師總是表揚他們。
所以他不再為成績而痛苦了——唐父唐母本來就從沒在學業上要求過他,待人熱情開朗也足夠吸引到新的夥伴。他不知道問題的答案,那就不舉手;老師尋找自告奮勇的朗讀者,就立刻默默低下頭——唐小寶沒指望過要在自己不擅長的學習上出什麼風頭,他隻希望自己不要在朋友們面前丢臉。
可是,為什麼連這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能讓他實現呢?不知道答案的人那麼多,偏偏就隻有他要站在全班同學的面前,勉強報出一個錯誤的數字出醜;寫作業多了幾個别字,其他同學都被輕輕放過,可點評到他的時候,老師卻總要多說一句“要向你哥哥看齊”;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和唐允比較,可反過來,所有人都在用唐允的标準來要求他。
很多時候,唐小寶會覺得: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喜歡他本來的樣子。他不應該不夠好看,不應該不夠聰明,不應該不夠優秀……他們每個人眼裡都看不見活生生站在他們面前的唐小寶,他們隻想讓他做第二個唐允。
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唐允。
要是……唐允不是他哥哥就好了。
又一次聽見老師當着所有同學的面抱怨當年教哥哥是多麼省心、而唐小寶小測卻錯了一半之多後,唐小寶終于按耐不住,還沒走到學校門口,就把眼淚鼻涕給流了滿臉。
他問媽媽,為什麼不把他生的更聰明、更好看一些?為什麼那麼偏心,要把好的東西都遺傳給哥哥,卻隻給自己留下那些不好的?
“别聽他們胡說八道!他們那是嫉妒你呢。”
楊慧芳心疼地抹去唐小寶的眼淚。“媽媽就覺得咱們家小寶長得最好看!臉蛋圓圓的,多可愛呀?這是“有良心”!像你哥哥那樣,出去了人家還以為在家吃不飽飯呢?再說了,小寶也不是不聰明呀?小寶隻是比較活潑,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隻要找到訣竅,肯定很快就能超過哥哥的!
以後你每天放學回來,讓你哥陪你寫作業,讓他多教教你。等下次老師提問的時候,就給老師一個驚喜,好不好?”
“好!”唐小寶拖長了聲音大喊。
那個時候的哥哥呢?他好像隻是在旁邊安靜地聽着,沉默地接受唐母的安排。有那麼一瞬間,唐小寶覺得哥哥的眼睛裡好像起了霧,可是下一秒,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又都不見了,唐允依舊闆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剛剛,一定是錯覺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