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泉宮以地下溫泉衆多而得名,先帝在時引九泉合渠,築九曲流香廊,繞山流下。
煙波渺渺,雲霧漫漫,拱衛恢宏的殿宇樓閣,其中偶有美人泛舟戲水,撒桃花胡麻為樂,如一座山中的蓬萊仙洲。
沈幼宜是喜歡熱鬧的人,她玩弄池中凫水的彩繡木鴨,半身從水中撐起,懶洋洋靠近木舟,仰頭銜住檀蕊剝好遞來的葡萄。
绾起的青絲不知何時垂落下來,經水一浸,随着透明的寝衣緊緊貼在身前,鬓發絲絲縷縷,蜿蜒在她頰側,勾勒出一片秾豔風情。
她是一尾濕漉漉的妖,天真散漫,無拘無束,對自己的美貌一無所知,躍上扁舟,與船女搭讪,隻為嘗一嘗人間的果實。
過于豐沛的葡萄汁水順着手指滴入她唇齒間,甜津津的引妖一吮,檀蕊的心也為之顫了顫。
沈幼宜瞧她神遊天外,笑了笑道:“你在想什麼呢?”
她笑時容眸流盼,當真光奪人目,檀蕊失神了片刻,才慌亂用絲緞擦過手指:“奴婢是在想,該說些什麼笑話逗娘子開懷。”
光潔的絲綢幹爽柔滑,觸感細膩,不過随手一拭,卻愈發酥酥麻麻起來。
沈幼宜含笑瞥她:“你還要我怎麼高興?”
檀蕊悄悄觀察着貴妃的神情,她出身高門,生得明豔無方,壓倒内廷,合該被人捧着哄着,也有沒心沒肺的底氣,即便遠離天子,尚有力氣在這寂寥行宮中尋自己的樂子。
可這個尋求快活的美人每每攬鏡照水時,似乎都會有幾分訝然,倒不是驚歎自己的美貌,隻是很迷茫惆怅。
……像是中邪了一樣,低聲自言自語:“世間真有可以生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麼?”
“奴婢是怕娘子把事情都憋在心裡,反倒不好。”
檀蕊低眉道:“雖說天氣熱,娘子也不能在水裡泡太久,萬一生出病來可怎麼是好?”
沈幼宜卻别開頭去,她是孤魂野鬼,享受了衛貴妃這具身子帶給她的富貴榮華,前世的事情已經如煙消雲散,侍奉太子的父親是應當的,可一旦回到元朔帝身邊,便要打起一萬分小心,怕不能瞞天過海、怕曉得父兄的噩耗,也怕……哪裡還會有湯泉宮裡的逍遙快活?
她緊緊捂住耳朵,可擋得住檀蕊的唠叨,園外那升高了幾分的男子聲調她就是想裝作聽不見也不成。
“你們是誰,也敢擋孤的去路?”
清越如金玉之質,盛怒急切仍不掩威儀,就是太過熟悉,仿佛是她幻聽。
沈幼宜面色一變,太子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外男的聲音傳來,原本陪侍貴妃玩鬧的宮人們顧不得緊貼在自己身上的濕衣,慌慌張張跳到岸上,拉起十丈見長的錦帷,将沈幼宜遮得嚴嚴實實。
幾位貼身服侍的宮人攙扶沈幼宜到岸上,取來簇新的襦衣羅裙服侍她換好,隻有沉甸甸的發絲一時擦拭不幹,隻能取了數根檀木簪牢牢绾住。
沈幼宜心咚咚跳了一會兒,由着她們手忙腳亂地伺候完,瞥見手持銅鏡中的倒影,忽而心下定了定,生出幾分啼笑皆非的荒謬感。
她見識過太子提及父皇時的崇敬與向往,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對待皇後與幾位庶母無論私下如何想,面上都挑不出錯來。
他不過是尊貴慣了,被人攔住自然不高興,倘若他知曉他父皇的嫔妃在此處沐浴玩鬧,難道還敢硬闖進來?
就算兩人生得很像,可衛貴妃又不是她……他怎麼敢把對她的手段用到庶母身上?
沈幼宜向盡頭望去,守園宮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争執的聲音低了下來,雖不出人意料,卻有幾分失望。
盡管瞧不見太子的身影與神情,可她當真想見識一番,往日的情郎面對衛貴妃時會如何作想。
檀蕊勸道:“娘子,此處人多嘴雜,真要争執起來,您如今儀容不整,這瓜田李下,還不知道傳出去會成什麼模樣,不如……”
“殿下是知禮的人,又是我的小輩,知道咱們在此處一定會避開,何至于如此冒失。”
沈幼宜不為所動,反而提了裙裳施施然坐到木舟上,要人去召女伎樂師沿岸奏樂,揚起下巴道:“天底下難道有長輩謙讓小輩的道理嗎?”
被太子一攪,原本遊玩的興緻早就沒了,甚至還生出許多不舒服來。
園子什麼時候都能逛,别說衛貴妃沒兒沒女,就是有兒有女,他們母子日後也仰仗太子給一口飯吃,偶爾給未來的天子溜須拍馬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