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聖上挑選琴師女樂原是内侍省的活計,他服侍陛下時間最久,今日也不知道怎樣婉轉開口,才能準确表達出貴妃确與他暗中往來過,但并不打算像從前那樣獻媚邀寵,而是想躲起來再清靜一段時間……且不令陛下動怒。
貴妃是個狡黠美麗的女子,不會不知道陛下的意思,當初她曉得,今日也曉得,但都看似委婉實則不留情面地拒絕了。
有時連他暗地都想叫幾聲苦,陛下早知貴妃種種癡纏隻是為了求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一旦扯破臉,演也演不下去了。
若上回皇後為貴妃求情的時候,皇帝稍有動容,派人去問上幾句,紫宸殿的内侍就不會日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
陳容壽搖了搖頭,以他對天子的了解,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好端端的,貴妃來望明殿做什麼?”
陳容壽盡力将自己埋低下去,可輕微的動作還是引起了元朔帝的注意,他定了定神,含蓄道:“是老娘娘想見一見貴妃娘子,瞧她的病可好些了。”
太後對能做自己孫輩的年輕兒媳關心不是很多。不過是心疼皇帝,要是貴妃想明白了,便得盡快打起精神,服侍天子高興。
他能聽見手指有一搭無一搭敲擊扶手的聲音,悶悶的輕聲,叫人不知道什麼意思。
“朕瞧她病得不輕。”
元朔帝面上沒有多餘的神情,下颌隐隐收緊:“既然身子不适就少出來些,太後是千金之體,她該曉得分寸。”
陳容壽微微吃驚,他還沒來得及吩咐那人私下勸一勸貴妃,陛下竟已知曉了!
不過也在情理之中。
貴妃昨日不來,今日也不來,那麼往後……都不用她來了。
沈幼宜難得出來,正想順路去瞧一瞧皇後,還沒到皇後住着的長樂殿,就被一名着紅近侍客客氣氣攔了下來。
那内侍不敢看貴妃的臉色,盡可能委婉地對她講明陳總管的意思。
還沒見到聖駕,就先一步被軟禁了起來,雖說沒有明旨,也沒有調來看守的禁軍侍衛。
可其中透露出的風向正如滿城風雨欲來前的烏雲,沉甸甸壓在瑤光殿的上方,連一向随意自在的貴妃都倏然變了面色。
陳總管的意思同聖上的沒什麼分别,貴妃在外落了臉面,即便她失了寵,侍女們也有幾分戰戰兢兢,生怕貴妃将這股火氣發洩到自己身上。
檀蕊小心籠了一爐蘭香擱在案幾上,仔細觀察榻上沉悶吃着玉露團的美人,試圖從她的神情中尋到一些掩飾不住的憤恨,如果說皇帝沒到行宮前,六宮仍在猜度聖意是否會有所轉圜,現在連她也不抱希望了。
她這位主子雖有了争寵的心思,可失寵大概是闆上釘釘的事情了。
貴妃近來隐約有幾分不對,宮裡常有得寵又失寵的女人,雲端打下泥沼,瘋了也不足為奇。
她壓下心底的擔憂,勸慰道:“娘子别事事悶在心裡,陛下待後宮一向如此,不是對您一個薄情,便是對皇後娘娘也沒什麼分别,您千萬别想窄了……”
話音未落,一個玉露團已結結實實堵住她的口,沈幼宜含笑看向她,戲谑道:“你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呀!”
冰涼的甜意入口,檀蕊下意識嚼了兩下,她年長貴妃許多歲,卻被她如狸貓一樣逗弄喂食,心裡生出一點異樣的感覺。
貴妃也冰涼涼的,甜絲絲的,瞧着她笑的時候,夏日裡的煩躁都消弭無形。
沒來行宮前,貴妃打心底是更喜歡含薰以及那些被杖斃宮人的,很多事都吩咐她們去做,但如今卻待她很親密溫和,甚至可以說,毫不避諱叫她看見那分活潑惬意。
或許對貴妃而言,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沈幼宜俯身看着她,眼裡的光亮如珠玉耀目,笑起來時閃着令人心動的光澤:“我從前也拿不準主意,陛下心底到底還有沒有我呢?”
衛貴妃失寵的緣由是因為嫉妒嫔妃,可從太子的身上她能明顯覺察出,男人真正心愛一個女子的時候,并不怕她吃醋,皇帝喜愛她的年輕美麗,卻不喜歡她的任性,她要借衛貴妃的身體重回後宮,這一點卻不敢不慎之又慎。
檀蕊輕輕歎了一口氣:“您現在想清楚了?”
沈幼宜躺回原處,輕輕揚起下巴:“好像有幾分明白罷。”
不止她能偷窺到清平殿一角,清平殿也同樣能看得到她。
太後吩咐她去的時候,皇帝分明還沒去前朝。
那一聲低促的輕笑仿佛還在耳畔,現在再想到那聲音的主人,沈幼宜臉頰都微微一熱。
她柔婉示弱的時候,差點做了她公爹的帝王就立在殿宇之中,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可要說得意,卻也不是沒有。
風筝翺翔天際,俯瞰着芸芸衆生,然而絲線的另一端就在纖弱的女郎手中,隻要輕輕扯上一扯,就能讓它在雲霧裡翻轉騰挪。
檀蕊卻不明白貴妃到底哪裡笃定聖心仍在,宮中嫔妃裡,唯獨貴妃爬得高,跌得也最狠。
“那您要借機往清平殿去一回……”檀蕊斟酌着用詞,“不過現下去,陛下會不會生您的氣呢?”
“陛下都說我要多養病了,那還去什麼呢,還不如向皇後娘娘告個假,撤了我壽宴上的席位,省得聖上見了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