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宜搖頭,她搭了檀蕊的手起身,不覺莞爾,興緻勃勃道:“我今天有點悶,叫幾個宮人,陪我去放紙鸢罷!”
皇帝的萬壽節一日日近了,瑤光殿也一日比一日沉寂。
沈幼宜繡着那永遠也繡不完的荷包,有時候能從早到晚也不邁出殿門一步。
淡月疏星,高懸中天,她坐在殿中的明輝樓裡刺繡,有時能瞧見清平殿的燭火明了又滅。
内裡偶有人影綽綽,但大多數時候隻有兩三内侍與奉茶宮人,每三個時辰輪換一次。
他們恭恭敬敬地做人偶泥塑,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行走時仿若無聲,是虔誠的供奉人,隻為侍奉燭火環照下的帝王。
夜裡太靜,靜得能聽見絲線劈開、穿過綢緞的聲音,她偷窺着那處光,好像也聽見墨條沿着硯台滑動,不疾不徐地研磨,沙沙作響,一圈圈漾開朱砂的味道。
翠華咫尺,如隔天涯,大多數的嫔妃都在這夜複一夜的枯燥死寂中苦苦期盼君王的垂青。
她失了寵,卻還住在代表君王寵愛的瑤光殿裡,原本的衛貴妃瞧着近在眼前的天子,會不會發瘋呢?
然而隐在珠簾玉幕之後的男子很少登樓望景,山河萬裡,要分去他注意的事情很多,對于皇帝來說,行宮的景緻再好,也失去了新鮮感。
但對瑤光殿裡住着的衛貴妃卻未必如此。
他總該有一點點惦記她的,哪怕是厭惡憤恨,這都不是什麼壞事。
有時沈幼宜想,她的瑤光殿與天子居所如此相近,哪怕這座宮殿沉寂如水,于他而言該是刺目的,更何況這個地方每晚都點了滿廊紅燈。
即便隻是擡頭時匆匆投來一瞥,大約也是刺目的。
但可惜她的溫良謹慎都在明面上,到了夜晚偏偏要來礙他的眼睛,刺人的耳朵,輕輕在他容忍的界限處踩一兩下,又飛速地收回來。
月色清明如許,可元朔帝的日常起居實在沒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他要和皇子公主們遊玩不在這裡,她偷窺了許多日子,才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她如果要做皇帝身邊的起居郎,半夜保準想打瞌睡。
沈幼宜唇邊才綻開一絲笑,随即又抿緊了唇。
做這個官也不算是十分無趣……起碼起居郎還沒寫到她。
一個周旋在帝王父子之間、還被孤魂野鬼奪舍了的貴妃,她是太子的庶母,也差點成為皇帝的兒媳。
可她也不想這樣做的,她隻想找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
做她的丈夫,要有錢,更要有權勢,最好生得俊一點,對她很好,至少不要太壞。
貧賤夫妻百事哀,情分易變,容貌也會流逝,可金錢、權勢都永遠冷冰冰地躺在那裡,誘人而危險,她第一次入宮時隻是短暫地害怕過,隻要一想到靠近它、攫取它,就叫人熱血翻湧,好像為她嬌媚的容色又增添了一分鮮活。
她就是這樣貪心的女子,什麼都要,不過她隻要一個而已,不用很多。
沈幼宜的心微沉下去,無論是之前的她,還來到這裡後,她甚至還沒真正見過自己這位俯瞰天下的丈夫,有的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
風筝線松的時間太長,萬裡上的狂風一吹,連線輪也要被扯去的。
差不多到了她收線的時辰。
歲朝進來整理絲線時瞧見的就是貴妃凝眸沉思的模樣。
她在家生育時聽人說起過貴妃在宮中的一些事情,真到衛娘子身邊伺候了才發覺,這位主子比她想象中要和善開朗得多。
以至于瞧見她多愁善感的模樣時,歲朝稍稍有幾分意外。
“娘子心裡煩悶麼?”
歲朝試探道:“繡活做久了傷眼睛,奴婢聽說戲台那邊這幾日熱鬧得很,您不去散散心?”
貴妃明面上沒有被軟禁,但也沒哪個宮人敢主動勸主子出去走走,沈幼宜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瞥過這個新服侍自己的女官。
她有時會告假回家探望丈夫兒子,自己也都準了,但是自從皇帝駕幸行宮,竟還沒回過家。
沈幼宜心下微動,垂眸歎道:“你倒貼心,可陛下這幾日常在清平殿,我便是有這個心,也不敢出去的。”
連貴妃身邊的掌事都難以說服貴妃服軟,歲朝清楚自己的份量,卻不想随口一句,竟是無心插柳,她面上露出幾分笑,寬慰道:“這娘子大可放心,奴婢今日去送您給皇後娘娘的東西,綴玉姑姑還說陛下明日要帶着皇子公主去聽道士講經,等閑就要一日呢!”
行宮裡的道觀在半山腰,與内廷相去二十裡,皇家的儀仗浩浩蕩蕩,耽擱一日都是少的。
她說完之後貴妃卻似沒有方才的歡喜了,歲朝有幾分惴惴不安,想自己接口接得是否有些快了,反而引人生疑。
然而貴妃好像隻是出了一回神,低頭想了一想,才對她嫣然一笑:“那也好,不如我換了你的衣裳出去,要悄悄的,别叫人知道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