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強忍着沒有哭出聲,身體卻因竭力克制而微微聳動,沈幼宜顧不得擦拭臉上大顆大顆的淚珠,因為她的阿兄倏然變了臉色。
震驚是自然的,可以瞧得出他幾乎下意識想來捂住她的口,但最終還是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目露悲憫神色。
“臣的妹妹福薄命短,與貴妃娘子是不能比。”
沈懷安不好直視她,克制道:“臣雖心底一直念着她,可也知曉逝者已矣,此處不比瑤光殿,還請娘子慎言。”
沈幼宜滿心惶急,她承認這件事難以令人信服,可她真的是宜娘啊!
“維行,你是在同誰說話?”
殿中空曠,即便是遠處傳來的聲音也聽得分明,這聲音中氣十足,可見來者稍有幾分年紀,應是聖上身邊得力的臣子。
沈幼宜吃驚不小,連忙将自己縮進夾層裡,沈懷安不能如她一般躲起,他向那藏身的所在瞥去一眼,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無奈道:“一位宮人罷了。”
對方聽得出他話語中的解脫之意,既知内裡有女眷,也不再多進,撫掌笑道:“虧得你這般好相貌,着實是豔福不淺!來了許多日,怎得沒個宮女對我暗送秋波?”
沈幼宜聽得心驚膽戰,好在對方應當隻聽到隻言片語,言辭便轉到男女私情上,阿兄自然會有所不悅,那人見他不快,順勢賠了幾句好話,說不過是玩笑。
直到二人交談的聲音遠到再也聽不見,沈幼宜才松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跑出藏書樓。
阿兄不信她,萬一那人起了促狹的心思,去而複返,真将污水潑到二人頭上怎麼好!
霧氣将散,她不知跑了多久,才扶着一塊石頭停下來,艱難地喘息着。
她四肢都軟透了,不止是跑得力竭,情緒被迫忍了回去,那種滋味也十分難受。
顧不得狼狽,也管不上到底跑到哪裡來了,她将身體蜷縮起來倚在木石上,緊緊咬住唇,才斷斷續續地哭起來了。
沈家敗落後,她渾渾噩噩地在監牢裡度日,麻木地聽着耳邊哭聲不斷,那些男人之間的事情沒人會告訴她,但後果是全部近親族人來承擔的。
她換了身子,有了更高貴的出身、比太子更有權勢的丈夫,以為能将那十五年的時光當成一晚可怕的噩夢,可當阿兄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時,那些自欺欺人的安慰都被戳得粉碎。
醒來這些天,她的心竟是到了今日才疼得那麼厲害。
他們有可能都還活着,甚至活得很好,可沈幼宜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她是衛蘭蓁,她隻能是衛蘭蓁了!
初時她隻是埋在膝上輕輕抽泣,後來一口氣堵在喉間上下兩難,竟還是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唇齒間隐隐有鐵鏽的腥甜氣息,沈幼宜沒忘記今日的來意,慌忙去尋巾帕擦拭,卻越急越亂,怎麼也找尋不到。
她抽了抽鼻子,在空氣中聞到一絲不同尋常的香味。
很複雜,也有些熟悉。
——像是混了粉黛香的書墨氣,也像是太子身上的味道,但細說起來,還是不一樣。
沈幼宜心下一沉,她慢慢擡起頭來,一方素潔的手帕映入眼簾,被風一吹,顫巍巍地飄。
她的心神和力氣都耗得差不多了,反應遲鈍了一些,但還知道要再往上看一點。
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半張兇神惡煞的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但從整體不難看出面具下的俊朗,露出的部分肌膚緊實,應該三十左右。
他身上的紋飾多是皇親貴胄才能用的,衣料質地柔軟,在日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澤,但和真正的内廷禮服、常服仍有區别,更像是唱戲用的戲裝。
沈幼宜輕輕松了一口氣,但莫名也生出一點失望的情緒。
這人不知來了多久,隻靜靜地瞧着她哭,可隻是這般不言不語地俯視,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不止是身體上的居高臨下,更像是與生俱來的威壓沉穩。
過于精明銳利的目光中有一點動容,抑或是憐憫,但他手臂微微收緊,沈幼宜隐隐生出一種錯覺。
這人好像在生她的氣。
是因為她沒接過他的手帕嗎?
她不喜歡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強撐着擺擺手,沙啞着嗓子道:“謝謝您的好意,我不用。”
雖說四下無人,可無論對方是誰,來意是善是惡,她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那人定定看了她半晌,竟是笑了,語氣比想象中要柔和,似乎有些無奈,但在沈幼宜聽來仍有幾分責備的口吻:“好端端的,怎麼弄成這樣?”
語氣太自然、也太高高在上,強勢得沈幼宜心裡生出些不舒服,她哭她的命,這和他有什麼關系?
好大的口氣,他知道她是誰嗎!
不過,那人可能猜她隻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宮女,對方可能不是戲班裡捧着哄着的名角,而是在宗室裡有點身份,但也不多的王孫——否則不會不認識她,今天也不會留在這裡了。
可這個人對她又沒幹出什麼壞事來,而且她躲在山石樹木後面,雖說附近沒什麼人在,可他恰巧擋住了她的身形,不至于教過路人看見她的狼狽。
萍水相逢,他已算十分體貼。
沈幼宜慢慢扶着石頭站起身來,謹慎地後退幾步,才好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誠懇問道:“你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