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裡見慣了殺伐,他不覺得陛下會更改心意,至多是有幾分念舊。
貴妃往後的日子應當能比那幾位嫔妃都過得更好些。
“教人呈上來。”
元朔帝擡手按了按眉心,聞得出,她近來偏好茉莉花的香氣,大概調制了新香,連信也要熏透。
門外侍奉的黃門倏然從木頭變成了活人,熏染着淡淡花香的信封上還有一點燭油,透出内裡的一點紅,與這素雅清新的香味極不相合。
信的主人與宮廷亦不相合,有趣鮮妍,但不肯委屈半點自己的心意,連逢迎的功夫也不願意做。
她明明白白告訴他,哪怕天子百般俯就,她也不願割舍對前夫的懷戀,就此低頭。
但他也并非眼中容沙的男子,面對這些情愛糾纏,抽身總是更容易些。
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她既然有這份心,勉強來的總歸是沒有意思。
可鬼使神差,他随手裁開信封,飄落出一張精緻紅箋,一支芍藥撒了金粉,在燈底流光生輝。
寫信的人在信紙上大費周章,但上面隻有短短的一句話。
“您還惦記着我嗎?”
他的心倏然亂了一下,她生長在山野,當知男女缱绻的上巳節過去,芍藥的花期也就結束了。
維士與女,伊其相谑,贈之以勺藥。①
大約是天意,她不知道此刻已是将離之際,卻福至心靈,忽而對他祈求愛憐。
那内侍候了許久,大氣也不敢出,直到上首的天子起身,侍者們才迎了上去。
“夜寒露重,教燕國公回去安寝罷。”
元朔帝沉吟片刻,吩咐道:“朕新得了一篇右軍字帖,改日再邀他共賞。”
燕國公半糊塗半清明地被召來,又糊裡糊塗地被内侍引回去,總要有些說法,可等他出了清平門後,再要問貴妃的近況,那内侍連連擺手,莞爾道:“國公爺,貴妃是侍奉陛下的人,能有什麼不好呢?”
要說真有什麼不好,大約就是生得太晚了一些。
貴妃的出身、容貌甚至寵愛都沒什麼可挑的,早來十幾年,衛氏的運道就不止于此了。
他想到這場無聲無息壓下去的風波,不免回望一眼燃着星點燈燭的瑤光殿。
即便是如今,又有誰能說得準呢?
……
清平殿無論晝夜,常有侍者進進出出,靜寂了許久的瑤光殿隻有今夜才重新熱鬧起來。
禦前的内侍匆匆侍駕而來,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斥責瑤光殿的怠慢,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降得低些、再低些。
元朔帝進來時,瞧見的便是一幅朦朦胧胧的秋夜仕女圖。
簾幕重重,隔絕出一方僻靜天地,連燈燭都熄了,隻有月影還柔和地灑落在這片堪比冷宮的天地,照亮了簾上珍珠。
内侍提來的琉璃宮燈映亮了畫卷,可教人一窺全貌。
寝殿内的美人跪坐在胡榻上,她披了輕薄單衣,以木钗簪發,對着銅鏡懶散描摹黛眉,案幾上放着酒壺,并兩隻小小的銀杯。
就像夢裡的情景一般。
但畫上的仕女不會因觀者的腳步聲赤着足下榻,輕盈地提了裙擺向人奔來。
珠玉相撞,紗絹拂袖,她撥開一層層雲霧似的迷障,隐約可見面上的歡喜。
直到最後一道紗前,才倏然停了下來,隻有裙擺覆到足上的一點牽動,暴露出她的手足無措。
秋夜寂寂,靜得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心跳……甚至是彼此輕輕的吞咽。
呼吸交融,就像他們曾經做過的那樣,柔軟、激烈,痛苦,而後滋生強烈的快意,直到天地俱焚。
沈幼宜盡可能鎮定地望着他,那一日短暫的糾葛,她完全沒有心思打量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可處境變了,她的心也跟着變了。
她早就知道,衛貴妃侍奉的君王年歲頗長,隻是悄悄期盼從皇帝的臉上能看出幾分太子的風神秀色,不要兇惡到令人難以下咽……就算是想攀高枝,她也喜歡揀一枝好看的攀。
幸好,今上較之太子,望之不過平添了幾歲年華,身形高大,頗有幾分英武氣概,他是五官硬挺的男子,一點點的痕迹刻在眼尾,更顯他雙目深邃銳利,好在他們之間還隔了一層紗,霭霭雲月柔和了日輝,也遮掩住烈日的咄咄逼人,讓獵物暫時失去拔腿欲逃的念頭,放松警惕。
甚至想靠得更近些,汲取他的暖與熱。
這樣的人,一瞧便知是九十九重天上的人物,或許是這方天地太過逼仄,比起太子的少年意氣,他的目光更具成熟侵略意味,令人呼吸不暢。
可沈幼宜也想象不到帝王與嫔妃交歡的場景。
大概是他胸膛寬闊,能擁住兩個她還有餘,讓她生出一點好奇,就像秘戲圖裡的那樣,男女疊在一起,他能親吻到她麼,還是要她爬上爬下?
還是說在這種時候也得端着點,不說話、光用心做事比較好呢?
她垂下頭,把古怪的念頭暫時壓下去,目光觸到半掀簾幕的那隻手上,明暗交替間隐約可見指腹上的薄繭,可以想見觸感的溫熱粗糙,卻教她奇異地酥麻一片。
沈幼宜不太理解這具身體突如其來的感受,她下意識抗拒這種改變,思忖後退兩步會不會舒适一些,卻聽元朔帝問道:“身上還難受麼?”
比起那日的無奈,似乎還多了幾分綿綿缱绻,溫和而低沉,就在她頭頂響起,腰軟得有些不對勁,沈幼宜不自覺咬住了唇。
為元朔帝提燈的内侍不得禦令,不敢擅離,即便到了現在,他們也拿不準貴妃還會做出些什麼來。
美麗多情的貴妃似乎剛喝過一壺醇厚的酒,雙頰紅霞漫開,一直延伸到頸下,她輕輕搖了搖頭,吐出的話語卻照舊氣人。
“您怎麼這樣壞呀?”
她有點生氣:“我快要不喜歡您了。”
燭苗驚得跳了幾跳,天子并未因她的倒打一耙而拂袖離去,緘默半晌,才緩緩道:“為什麼?”
她踮腳攬住帝王的頸項,揚起頭直面他,眼睛眨了幾下,才又向下看,像強忍着很多委屈,哽咽道:“因為我一直……一直都在這裡等您。”
宮燈被無聲無息地安置在桌案上,那内侍倒退了數步,靜靜隐在茫茫夜色之後。
陛下今夜用不上奴婢侍候,大約更不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