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不能留我】
梅佐藍登睜大了眼睛,呆滞地說道:“……隻是因為這句話?”
“……隻是因為,當初,我說的這句話?”
梅佐藍登終于明白了——他早該想到的。
沒有完整情感的拉塞爾,壓根就沒有把身體的傷害當成憎恨的根源。一直以來,梅佐藍登都用常人的道德标準來衡量自己的罪孽,卻忘記了對于拉塞爾來說,真正的緻命傷害是對誓言的破壞。
補全拉塞爾殘缺靈魂的,一直都是他們的誓言。
遺忘在他腦海深處的、為他而活的那個誓言。
“我不能留你。”
不是因為背叛,也不是因為□□的傷害。拉塞爾的世界從來就沒有這些複雜的情緒。他很簡單,卻也更易破碎。所以,僅僅是因為一句話,便割裂了他的全部認知。
梅佐藍登從未考慮過,拉塞爾在離開自己後如何完成那個誓言,會否因為這件事陷入矛盾與錯亂。但顯然,他已經用自己強大的理性思維拼接上了斷層——那就是意識到自己最終确實獲得了自由這件事。
作為梅佐藍登也好,作為W先生也好,從結果上講,拉塞爾認為他做到了這一切,确确實實履行了最初的誓言。隻是沒過多久,新的割裂點便出現了:梅佐藍登說自己愛上了他。這件事令他感到困擾,曾經難望其項的梅佐藍登突然變得脆弱不堪。即便如此,這個人卻依然沒有放棄對他的保護。
梅佐藍登對他的隐瞞,仿佛自己依然是需要被保護的弱者,這讓他既惱火又焦慮。
當得知梅佐藍登的處境更加危險時,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怕自己來不及完成這個等價交換。他想也許這就是他産生慌亂的理由。
所以他便來到了天水星,來完成這個誓言:那就是終結自己,給梅佐藍登變回強者的機會。
梅佐藍登捋清了所有緣由,他看着拉塞爾,咧開嘴,笑得很難看。
拉塞爾沒有拆穿他,而是選擇默默配合,甚至還騙過了朝夕相處的赤焰。這是何等強大的意志力——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他才是那個被保護着的人。
“我早該想到的,”他彎下身,孔雀石色的雙眸泛着淺淺波光。他用寬厚的手掌輕撫着拉塞爾額前的灰發和泛白的鬓角,笑着說道:“其實你一直在跟我賭氣,覺得我把你當成了尼祿那樣的小孩子。是我錯了,我們不是父子關系,我也從未想和你成為那樣的關系。”
“從今以後,你不再是那個被保護的三相體了。你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足以保護我。拉塞爾,在我撐不住的時候,我需要你的幫助。”
“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
結束這長達十一年的有期徒刑,留在我的身邊。
拉塞爾眼睛逐漸亮起了微光,他的瞳孔聚焦,逐漸看清梅佐藍登的面容。他看到他的笑,仿佛回到了當年的情景。
他艱難地舉起左手,拼盡全力将小指和無名指扣向掌心,搭在梅佐藍登的心口處。
呼吸器下,響起了微弱的聲音。
“……我原諒你。”
冰冷的手掌向下滑墜,落入倉内。拉塞爾耗盡全部的力量,沉沉閉上了眼睛。生命體征到達臨界點的警報聲響起,治療艙開始閉合,急劇降溫。白色的冷氣覆蓋住了梅佐藍登的腳面,宛如那場夢境。
梅佐藍登看着被隔離在内的人,依靠在透明的倉殼外。像是在講睡前故事般,輕聲訴說着:
“曾經有一個怪胎,生活在隻有他存在的世界裡。他可以感受到一切,但他又什麼都感受不到。因為他沒有情感,也沒有欲望。就這樣永永遠遠地待在那個世界裡,從上一個永恒,到下一個永恒。”
“他的腳下是面鏡牆,他有時會俯下身子,打量自己。在未知的某刻,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腳下的鏡子不是鏡子,而是藏着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在做着同樣的動作的怪胎,那該是多有趣的事情啊。他萌發了好奇心,這也成了萬物誕生後擁有的第一天性。”
“他嘗試穿越鏡牆,但從未成功過。不過,他觀察到,鏡牆會變薄。于是他開始了漫長的等待。不知又過了多久,界限消失,他總算碰到了另一個‘自己’。”
“那是比瞬間還要短暫的瞬間,接下來,世界歸于虛無。他雖然支離破碎,但确實感受到了另一個怪胎的存在。待他将自己拼湊好,那面厚厚的鏡牆又出現了。他回到了原點,但這次,他知道,牆的後方,是他的雙生怪胎。他想打破規則的束縛,并期待着他們的相見。”
“那片空間顯然容納不下他的私自産生的情感,因為有了私情意味着擁有了人性。怪胎的人性被規則剝離,他又變回了原始的樣子。剝離出的人性被驅逐,在即将湮滅前,選擇了逃離。于是,怪胎的人性墜落到了金字塔的最下端,變成水滴彙入大海,成為了不起眼的存在。”
“拉塞爾,認識你從來沒有什麼巧合。我會愛上你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以倒叙為開始。”
“超越空間,超越時間,超越維度,無論你在何方,我都會找到你。”
淚水滴落,沿着艙殼緩緩滑下。他隔着透明的外壁,輕吻着拉塞爾的額頭。
“晚安,我的灰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