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府中熱鬧非常。
為慶祝長女鄭绾青生辰,宰相府張燈結彩,庭前高挂流蘇彩燈,亭内鋪設湘簾雲幔,珍馐玉馔羅列數案。香氣混着花氣,自朱門間溢出,連來往婢仆衣角皆繡銀紋、足踏緞履,俨然貴族之宴,非凡排場。
鄭绾青今朝起身即有四名侍婢輪候梳妝,所著織金百蝶長裙乃京城繡坊特制,珠冠簪花、金飾叮當,一步三搖,便引得滿堂側目。她端坐于主席之側,左右皆為世家女郎相陪,笑語之間不失端莊,既為壽星,亦如主母。
而在席末,鄭曦被安置于角隅側席,一張離燈光最遠的空案旁。她未經妝飾,僅着素色襦裙,發間插一支白玉簪,無金無珠,卻也未顯寒酸,隻顯安靜寡淡。身側不見婢女侍從,席位既不近主桌,亦不便退場——恰好落在『看得見,卻不得擾』的邊緣。
她的存在,宛如靜水無波,既不讨好,也難以被忽視。幼時母親便永久離開了她,正宅不曾提起她母親,隻在偏院中供着一個牌位,旁人早忘,連名字也不曾再提。每年歲末,她都會悄悄去擦去灰塵、點上一炷香,隻在心裡喚那個無人記得的名字。
鄭绾青口中說是讓她「開拓見識」,實則衆目之下,讓她與城中名門貴女并列而坐,便是最不留情面的比較與試探。
她要衆人都看見:這個庶妹,不過如此。
這樣的安排,在衆人眼裡再明顯不過——誰是府中明珠,誰是随意擺放的陰影,不言自明。
忽有一位世子放下酒盞,似笑非笑地望向她,語氣溫和,語中卻藏鋒:
「這位便是宰相府庶女?傳聞她粗鄙無禮,如今一見……姿色雖平,倒也未至難入眼。」
另一位附和道:「氣色雖清淡了些,倒還幹淨端方。若說是女道修行之人,也有幾分像。」
幾聲笑語随之響起,像風拂羅帳,看似無意,卻句句藏針。
鄭绾青半掩笑容,作勢責備:「幾位說笑了,我這庶妹素來沉靜,确實不擅交際。」
她語氣似勸似推,既未替她擋下,也未撇清嘲諷,反像是故意讓她暴露在衆目之下。
鄭曦聞言,将茶盞輕放于桌,語氣不疾不徐,卻清清楚楚傳入每一人耳中:
「既知戲言有損人名聲,嫡姐又何必相勸不力?」
一言既出,滿座微靜,幾人臉色變幻,笑意頓止。
鄭绾青唇角微僵,袖下五指暗握。她正欲接話,忽聽院外有人通報:
「衛家慎行公子,到——」
此言一出,整個廳堂的氣息驟然一滞。
女眷們交頭接耳、神色微動:
「那是……衛家的……」
「慎行?那位将軍府嫡長子?」
「他怎麼會來?宰相府與衛家不是世仇嗎?」
語聲低微,卻如漣漪四起。
但最終沒人敢明言阻止——因為他是衛家之子,是未來可能掌軍權的男人,無論家族恩怨,在場所有人都清楚,他代表的是權勢與天花闆。
有幾位世家女郎側首偷望,眼中閃過難掩的欣羨與壓抑的期待。
「真人比傳聞還……」有人話未說完便低頭緘口。
「那庶女……就是鄭曦,好像前些日子才被罰跪禁足呢……」
「不是說……就是因為和衛公子有點牽扯?」
「哼~憑那樣的相貌……她也配?」
話語落下,像一根根繡針落在案布上,音輕卻紮得隐隐作痛。
鄭曦靜坐不語,像未曾聽見,像在看風,風若未起,她不動聲色。
—
那抹青衣身影已穿過簾幕而入。
他未着軍袍,隻一身深青長裳,腰束銀帶,整個人如一柄藏鋒的長劍,神情自若,舉止從容,無需多言,已足以震懾全席。
鄭绾青心緒一震,仍強撐笑顔起身迎道:「衛公子大駕光臨,蓬荜生輝。」
衛慎行未與她寒暄,隻略略颔首:「受邀而至,不敢擾主。」
他徑直走向鄭曦席旁,取起她方才放下的茶盞,那茶原已涼了。他自顧自換了一盞,語氣不重,卻帶着一種無聲的斷語:「這茶,是我吩咐人準備的。薄荷香,你素來偏愛。若不合口,我另備也無妨。」
聲音不疾不徐,卻如長風劈開沉悶之霧,瞬間斷去席間所有低語。
鄭曦側首望他,眼底微光浮動,唇角未動,她未言語,隻望向他,眼底浮起一絲藏不住的安定——她從不求援,他卻總在風起之時,為她撐傘而來。
廳外的桃夭正候着,遠遠望見這一幕,心頭微跳,忍不住低聲嘀咕:
「這可不是送茶,分明是幫小姐擋風……」
—
而那場風過後,廳中一片安靜。鄭曦靜靜坐回席末,指腹輕摩着茶盞,神色淡漠。眼神落在來往人影間,卻像隔着一層霧——仿佛與這場熱鬧無關,她隻是偶然路過的旁觀者。
她明明在場,心卻遠離這場為長姊而設的華宴。
耳邊喧鬧聲已模糊,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株雪骨藤無聲枯萎的模樣,與清晨醒來時,那片從枕邊滑落的灰羽。
那兩樣東西,就像是命運埋下的前兆,冷得她後脊隐隐發寒。
那股自土中滲出的寒意,本不該出現在春日草木中——
她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暗中蠶食着氣息與生機,就像夢裡,那道無聲卻銳利的視線,一直、一直地盯着她。
這場宴席本與她無關,鄭绾青卻刻意喚她現身,又安排她坐在最角落之處,四周還特地留了幾位平日愛嘲弄人的庶子與世家公子。
其中一人語帶輕佻,話中帶刺:「聽說宰相府的庶女很有才?不如當場吟詩一首,賞我等耳福?」
鄭曦舉盞抿茶,聲音清淡如水:「想讨耳福,不如去聽伶人唱曲,不必向庶女邀詩取笑。」
四座頓時一靜,随即爆出一陣壓抑低笑。
不遠處的衛慎行側坐席間,目光掠過人群,落在那道清瘦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