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石階邊,一處避風轉角,獸骨燈影隐于檐下。
阿嶽站在陰影邊緣,掌心皮膚下,那枚火焰符片正若隐若現地跳動着——像風中未盡的記憶之焰,微弱,卻倔強不息。他下意識以指尖輕觸那微凹的紋路,仿佛能從觸感中找回些什麼。那符片不大,卻像某種未曾命名的印記,溫熱、脈動,如古老願力的回聲,靜靜回蕩在他體内某處。他沒有立刻說話,隻偏頭看了眼帶他來此的少女。
蘇鸢站得不遠不近,手中未持任何東西,語氣卻像是捧了一杯溫茶般清清柔柔:「抱歉唐突。我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跟這趟旅程無關。」
阿嶽眉微挑,将手慢慢垂下,像是在等她先出牌。
蘇鸢也不急,目光落在他額前微微散落的黑發與那雙沉靜的琥珀色眼眸上。
「你…有兄弟嗎?」她忽然問。
阿嶽一愣:「……什麼?」
「沒有别的意思。」蘇鸢語氣不變,隻輕聲補了一句:「我隻是想知道,你的家族裡,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不苟言笑。」
阿嶽看着她,神色一時難以分辨。他本能覺得這人話裡有話,但又不像是惡意。
「那妳的家族,是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會拐彎罵人?」
蘇鸢微微一笑,第一次在這少年臉上看見一點回火。
她心中一筆暗記:他不是個脾氣好的人,也不是個遲鈍的人。隻是太清醒——清醒到不肯輕易應付任何人。
「我沒打算罵你,」她語氣輕柔,「隻是,有些事……我從小聽說,現在想親眼看看。」
阿嶽垂眼,語氣淡淡地說:「看到了嗎?」
蘇鸢停了一秒,低聲道:「正在看。」
她的目光不再銳利,隻像想确認一件她自己也不敢太快相信的事。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位獸族少年,但你是這一群人裡……唯一讓我覺得『不像誰』的。」
阿嶽略微皺眉:「不像誰?」
蘇鸢微笑,聲音低下來:「不像故事裡的那位少年。也不像傳言中的『王室遺子』。更不像任何一個……願意讓别人替他決定命運的人。」
風在牆邊輕輕拂過,他們短暫地沉默,空氣裡隻剩燈籠搖晃的聲音。
阿嶽忽然開口:「那妳又是誰?」
蘇鸢挑眉。
「我看起來……像不像那種會乖乖等命運通知書寄來的人?」
阿嶽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不像。」
話音落下,燈火随風輕顫。她沒再多說,隻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轉身離開前,她目光似是無意地掃過他垂下的掌心——那裡皮膚微熱,符紋隐動。但她什麼都沒說,歪了歪頭,輕聲一笑,隻留下一句:「那我們兩個,可能都挺難被教得乖。」
阿嶽低頭看着掌心的火焰符片,那符紋微光浮動,像被什麼話觸動了某一層沉睡的記憶。他擡眼望向她背影離開的方向,眼底浮現出片刻的遲疑。
他從不覺得自己該是誰,也從沒想過要變成誰。但那句話——「不像任何一個……願意讓别人替他決定命運的人」,卻像某種沉睡太久的東西,被無聲喚醒,在他胸口悄然點燃——不是記憶,而是某種開始選擇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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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悄落下,蘇家大宅内的燈火早已被侍女一一點起,火光如魚鱗般沿着高挑石壁輕閃,在獸骨梁柱與雕紋書架之間蕩開一層溫而不柔的光暈。整座宅邸靜肅寬敞,四方嚴整,獸羽銅飾垂于檐間,随風低晃,如靜獸潛伏,不怒自威。這是屬于戰願世家的沉靜氣魄——不張揚,卻令人無法忽視。
在這樣的屋檐下長大,蘇鸢學會了從眼神裡分辨權衡,從語氣裡測出立場。哪怕是在回廊轉角與長輩擦肩而過,她也早已習慣挺直背脊、不露破綻。這裡的牆壁厚重,每一塊石磚都像在記錄家族的榮光與責任,而她,在這片石磚間學會了如何将笑與铠甲穿在同一張臉上。
蘇鸢卸下騎袍,換回平日裡的素衣,坐于案前,将腰間的獸羽飾環挂在燈座下方。那枚飾環晃了晃,發出細微撞聲,像是心底某句話還沒說完。
她從行囊中取出記錄冊,攤平書頁,提筆,卻沒有立刻落字,隻靜靜看着頁角那個繡着細紋的小角标——那是她自己縫上去的,提醒她「觀察不等于決定」。
她終于寫下:
觀察對象二:黑發少年,掌中符紋未明,身上氣息隐晦,脈動卻異常。話少,防備重,回應直。似不知來處,也不問去處。
她筆尖略頓,又寫了一句:
——不像誰,卻更難忽視。
她的目光落在那句話上,默然良久。
說來可笑,她一路試探,暗藏身份,原是為了找「那個人」。若真按獸王之子該有的模樣,她最初判斷的應為另外那位獸族少年——他…無疑更為合理。不論是姿态、修養、語感,甚至脈絡節奏,都像是早在書裡被寫好的答案。
她曾那麼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