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貢嘎機場時,望舒望着舷窗外連綿的雪山,忽然想起去年在互聯網上看到大師畫的《冰川》。
當時沈清露笑着說這像極了被揉碎的月光,而此刻真正站在雪域高原,她才發現天地間的壯闊遠非藝術能複刻。
"兩位女士的牦牛肉火鍋。"民宿老闆娘卓瑪端着銅鍋進來,藏袍袖口繡着的吉祥八寶在暖光下流轉。
沈清露正用單反拍窗外的經幡,聞言轉頭笑道:"卓瑪姐,您這手藝比拉薩八廓街的老字号還地道。"
望舒攪動着乳白色的湯底,看着漂浮的枸杞像一尾尾紅鯉。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夏雲發來的設計圖初稿——下個月紐約個展的邀請函還躺在行李箱夾層,她卻突然覺得那些華麗的裝置藝術,此刻都比不上卓瑪家斑駁的泥牆上,那幅用礦物顔料畫的綠度母。
"明天帶你們去轉山。"卓瑪突然開口,圍裙上的銀飾叮當作響,"後山有位活佛,能解人心中千千結。"
沈清露正往望舒碗裡添牦牛肉,聞言挑眉:"我們這種凡夫俗子,也能見活佛?"
"心誠則靈。"卓瑪神秘一笑,露出虎牙上嵌的綠松石,"就像轉經筒,轉的是外相,修的是内心。"
晨霧未散時,望舒踩着結霜的草甸往山上走。沈清露落在後面,正和扛着攝影機的藏族小夥紮西争論構圖。
山風卷着六字真言的誦經聲掠過耳畔,她忽然看見經幡陣裡坐着個人影,玄色僧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施主留步。"清冽的男聲驚落松枝積雪。
望舒轉身,看見年輕僧人起身時,腕間菩提子擦過鎏金轉經筒。他眉眼清俊如雪山融水,右眼尾卻生着顆朱砂痣,像雪地上濺落的丹砂。
"小師父在等人?"沈清露不知何時追了上來,鏡頭對準僧人手中的青稞酒囊。
"等該來的人。"僧人微笑,目光落在望舒脖頸間的琉璃項鍊——那是去年雙年展獲獎時,意大利匠人用威尼斯殘片熔鑄的禮物,"這條鍊子,沾過血光。"
望舒指尖撫過墜子,想起展覽開幕那日,沈青團隊送來的匿名花籃裡藏着碎玻璃。此刻高原陽光穿透琉璃,在僧人雪白的僧衣上投下細碎虹彩。
"您認識這條項鍊?"沈清露的鏡頭推進特寫。
"琉璃易碎,人心難測。"僧人忽然解下腰間銀鈴,"但破碎處,往往照見真如。"
鈴聲驚起一群岩鴿,望舒看着它們掠過瑪尼堆,翅膀剪碎的雲影落滿經文石。紮西的攝影機仍在記錄,她卻聽見心底傳來細微的碎裂聲——不是痛苦的崩塌,而是某種桎梏的松動。
轉山第三日,他們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垭口遇到暴風雪。望舒的沖鋒衣被狂風撕開道口子,寒意像冰錐刺入骨髓。沈清露把自己的羊絨披肩裹在她身上,自己卻凍得嘴唇發紫。
"前面有煨桑台!"紮西指着風雪中忽明忽暗的火光。望舒踉跄着奔過去,卻見那位年輕僧人正往火堆添松枝,袅袅青煙中,他右眼的朱砂痣愈發鮮豔。
"過來烤火。"僧人遞來溫熱的酥油茶,茶盞邊緣留着檀香痕迹,"你們不該在今日轉神山。"
沈清露調試着凍僵的手指:"天氣預報說……"
"天氣預報測不準人心。"僧人突然握住望舒凍傷的手,溫暖從他掌心傳來,"就像藝術評論家讀不懂創作者眼底的雪。"
望舒怔怔看着他。僧人拇指上的象牙扳指硌着她手背,那紋路竟與自己項鍊的裂痕完美契合。暴風雪在垭口呼嘯,她卻聽見血液裡傳來冰層融化的輕響。
當夜他們借宿在山腰的牧民帳篷。篝火映着僧人側臉,望舒發現他睫毛上凝着細小的冰晶。"您總戴着這枚扳指,是有什麼故事嗎?"
僧人轉動着扳指,火光在象牙上流淌出星河:"這是用我阿媽遺骨磨的。她臨終前說,要把最痛的部分刻成燈,照亮後來者的路。"
沈清露的相機快門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望舒忽然想起流産那日,手術室的無影燈也是這樣慘白。她下意識捂住小腹,僧人的目光卻已洞悉一切:"痛苦不是恥辱,是大地給種子的吻。"
紮西突然指着帳篷外:"極光!"
衆人掀簾而出,隻見墨藍天幕下,翡翠色的光帶如神女舞動的綢帶。望舒仰頭望着這超自然的美景,淚水悄然滑落。僧人将銀鈴放在她掌心:"鈴舌是隕鐵,每當你想哭時,就聽聽宇宙的聲音。"
下山那日,僧人送他們到經幡廣場。"該分别了。"他解下僧袍内袋的唐卡,畫中綠度母手持的淨瓶裡,竟遊着條琉璃小魚。
沈清露的鏡頭瘋狂閃爍:"這構圖絕了!能告訴我們您的法号嗎?"
"叫我阿覺吧。"僧人将唐卡系在望舒背包上,"記住,真正的藝術不在展廳,在轉經筒的吱呀聲裡,在煨桑台的青煙中,在……"他忽然貼近望舒耳畔,"在你每次撫摸項鍊時的顫栗裡。"
回到拉薩的第八天,望舒在八廓街撞見一個奇怪的人。
他正用流利藏語和銀器店老闆讨價還價,腕間的手表換成菩提子手串。
他轉身時,轉經筒的銅鈴聲驚飛了檐角的鴿子,突如其來的對視,讓望舒不知所措。
望舒仔細的端詳他,發現右眼尾也有顆淡痣,隻是被眼鏡框遮住了。
他手中的天珠差點滑落:"認識我?"
"阿覺說,該放下的執念就像酥油燈的灰燼。"望舒從背包取出那枚隕鐵銀鈴,"聽,這是宇宙的心跳。"
鈴聲驚動了轉經的信徒,他怔怔望着她脖頸間與唐卡如出一轍的琉璃小魚。
遠處大昭寺的金頂在陽光下閃耀,望舒轉身時,風送來阿覺的誦經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沈清露從甜茶館探出頭:"望舒!快來看這個唐卡畫師!"
望舒看了眼他,說道“不認識,但是覺得好有緣分。”
他手中的天珠在石闆上折射出細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