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醒得很早。
早到天光尚未完全亮起,窗外一線天色猶在夜與晨之間模糊地遊移,隻有枝頭偶爾一聲鳥鳴,像是提醒他,今日與昨日、與前日,并無不同。
他沒有立刻睜眼。
在睜開眼之前,他還擁有一個極短暫的、完整的世界——那個世界裡,他并不沉重、并不僵硬、并不疲憊。他可以任由意識自由遊走,像霧氣一樣纏繞在記憶的廊柱上。
可這份恍惚的自由,隻維持了不過三息。
他緩緩睜開眼,天帳上的那朵繡芍藥依舊歪着腦袋,靜靜地挂在他眼前。那是一件舊物,繡工略粗,花瓣不勻,他早已看慣,不喜不厭。
但每次看見它,都會讓他确信一件事——他還活着。
他躺着不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試着曲起。食指尚可,拇指偏慢,小指幾乎無知覺。他并不驚慌,也不沮喪,這隻是慣例,是他每日早起最先要完成的一項“身體情況自檢”。
接着是腳。
腳掌冰冷,腳趾遲鈍。他微微動了動腳踝,肌肉傳來細微的抽緊感,像一把生鏽的機關,不願啟動。他知道再這樣下去,有朝一日連這點力氣都會失去。
他卻面無表情。
不是不痛苦,是早已将痛苦與羞恥一并壓進骨子裡。他很清楚,這種病拖不了多久。他的身體正在以一種溫柔而冷酷的速度衰退,像被無聲地放進一場冗長的、沒有觀衆的葬禮。
可是,他還要活着。
隻要眼睛能睜,腿還能挪,他就必須起來。
他從床上緩慢地坐起,動作極其謹慎。腰部像被纏了沙袋,每一個關節都響起暗啞的抗議聲。他左手先撐住床沿,再換成右手,不緊不慢,眼神始終平靜。
有時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否骨頭裡的那份驕傲,比病痛還硬些。
錦被滑落,露出他一身中衣。衣料貼在身上,越發襯得他瘦削。胸骨微露,鎖骨清晰,肩胛突起,好似一具雕刻尚未完成的玉人,棱角精緻,卻早有裂紋。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蒼白、細瘦,連筋絡都清晰可見。他試圖自己穿衣。袖子太長,紐扣太緊,他試了三次才勉強扣上第一顆。
可他沒有叫人。
沈行之已經很久沒習慣讓人服侍了。不是沒有仆從,而是他不願意。被人看到,他系不好一根帶子、拎不起一壺水的樣子,那和死在堂前并無兩樣。
他穿戴完畢,又坐了一會兒,等指尖暖了一點,才輕聲喚:“來人。”
門外的小春子早已等候,聽見聲響便推門而入,動作熟稔而克制,像極了這郡王府裡所有人的步态——恭敬,克制,沉默,仿佛生怕哪一句多餘的問候,會撕開府中那層體面的帷幕。
“王爺,您今日……可還好些?”
沈行之颔首:“還行。”
小春子垂手不語,見他已穿戴妥當,便轉身推來一物——一架極簡素淨的木輪椅,這架輪椅是他親令打造的,低調素淨,不飾金玉,扶手嵌青檀木,輪軸靜音,推行之時幾乎不聞聲響。他不願引人注目,隻願盡可能不破局。
沈行之瞥了一眼。
“我今日走。”
他平日大多是坐輪椅的,從幾個月前就開始了,走路太費體力了,而且他如今四肢僵硬,走路的姿勢難免看起來不大體面,但今日他還是選擇了不坐輪椅,大抵是想看看自己這副腿腳還能不能下地走路。
院中已有人打掃過,青石闆路被晨露打濕,天光映上去微微發亮,仿佛薄冰之下藏着一層光影。竹枝随風搖曳,沙沙作響,卻襯得這郡王府愈發寂靜。
沈行之慢慢走出内屋,手虛扶着窗沿,隻走了十幾步,便覺得右膝發澀。他停了片刻,沒有坐進輪椅,隻倚着石幾小歇。屋檐低垂,一縷細雨未散盡的濕氣仍在空氣中遊蕩,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将肺中的霧氣壓回骨頭裡。
他眼神安靜,落在前院青松下一道身影上。
那是宮中内侍。
對方穿着朝服後出的素色褂子,腰束窄帶,站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沈行之一見,便知來意不善。宮人不入郡王府,除非聖意難違。
果不其然。
“安郡王。”那内侍垂首行禮,語調溫和得一絲波瀾都無,“陛下早朝後有旨——數日後春宴設于皇家園林,京中宗室與貴胄子弟皆得赴會。王爺年少才名,雖近年靜養,亦是宗室之光,陛下親言,不可或缺。”
一段話說得滴水不漏,不容置喙。
沈行之眸光微動,沒立即答話。
他不問“可否不去”。那是廢話。
這聖旨雖未書卷宣讀,卻分毫不差地壓在他的脊背上,不容反抗。他聽出了句句婉轉中藏的硬刺:“雖近年靜養”“不可或缺”——這便是明晃晃的提醒:你還在冊,你還未死,所以你得去。
他終于微微颔首,聲線低啞:“知道了。”
内侍一躬到底,又道:“太醫院留了補氣湯,說是按時服用,便可精神些。王爺若有不适,也可呈折回話。”
“多謝。”沈行之淡淡應下,目光卻未再看他一眼。
等人退下,院中歸于寂靜。
春宴。
他本不該在那樣的場合出現——皇家園林,景色華貴,花海玉池,處處妍麗。世家貴女粉黛登場,華服勝雪;宗室公子談笑風生,才藝出衆。那裡,是少年才俊與佳人相遇的地方,是春風沉醉、玉人入畫的溫柔之地。
可他不是少年了。
他十八歲,病了兩年。那些年他像一株青松拔地而起,挺直,鋒利,連笑意都藏着鋒芒;如今松骨蒼寒,枝葉染霜,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他不喜歡那種場合。
太熱鬧,太喧嘩,太明亮。每一雙眼睛都像利刃,把人衣袍下的血肉一層層剖開,隻為看你是不是還有用,有沒有力,值不值得交好,配不配聯姻。
沈行之倚在檐下,指節緩緩敲了敲石幾。力道極輕,卻敲得他心口一震。
春宴。他其實不是沒見過。
當年他十四歲,便是那一屆春宴上最受矚目的少年。他騎馬、賦詩、執扇,一曲《短歌行》驚動四座。連太子都私下稱他“鋒芒逼人”,旁人更是交口稱贊,說這少年将來必是宗室柱石。
如今,不過四年,那樣的贊語再無人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