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場合——不想再坐在高台,聽人一邊誇他“風姿不改”,一邊偷偷打量他拄杖的姿勢、輪椅的款式、眼中的疲态。
可他不得不去。
因為他還是“安郡王”。
哪怕是被剝去實權、削去兵符、軟禁在宅的安郡王,他也得端着這副殼子,出席春宴,給朝廷做一場“宗室和睦”的象征。
他忽而笑了一下,笑意不達眼底。
“原來我還能算個‘象征’。”
他咳了一聲,咳得極輕,藏在袖中無人察覺。他稍稍向後一靠,終于在暗暗發沉的膝蓋裡投降,輕輕落坐進輪椅之中。
車輪無聲,他坐定,衣擺鋪展開來,妥妥帖帖,像極了舊朝畫卷裡的王公子弟,隻不過那畫中的人還能策馬、執劍,而他……隻能坐着,靜靜看。
他緩緩閉眼,聲音低沉:
“吩咐下去,明日開始備行裝。”
*
三日一晃而過。
安郡王府前院難得熱鬧起來,外廂的老仆新換了青衣,掌燈的換了新紗罩,就連角門口那株多日不剪的榆樹也被人修了枝。可沈行之知道,這一切不是為了迎客,隻是為了送他出門——送他,安郡王,前往那場所有人都該出場的“春宴”。
他沒說什麼,也沒多問。他隻是照常起床、用膳、服藥,然後坐進輪椅。
他身着深灰圓領袍,雲紋隐起,不着鮮色,唯一的亮色是腰間一方素白玉佩,雕一枝枯梅。梅枝虬曲,不開花。他母妃留下的。
他看着銅鏡中自己的臉——清瘦,沉靜,眉目清朗,隻是眼下隐有青痕,唇色泛淡。但他知道,他看起來仍然是“好看的”,仍然是“安郡王”。
這副模樣,足夠應付外人了。
日頭已升,他自輪椅中挺直身軀,眼神平穩,吩咐道:“出發吧。”
小春子将車簾掀起,側門緩緩打開。
安郡王府的馬車沒有前朝舊時那般奢華,隻是一輛漆黑素頂、四角銅包的輕車,便于上下。車中設有折疊轉椅,可容他連輪椅一同進入,轉身後靠着軟墊斜坐,極穩。
小春子和其他仆從擡他進車時極小心——沈行之也配合,不聲不響,隻在最後關門時略皺了眉,眼睑低垂。
這不是疼,是一種被人扶起、被人抱出院門的羞恥感。哪怕他已經不再年少,哪怕他已經習慣這副身體,他還是會在這一瞬間本能地抵觸。
他想走着出去,哪怕步履艱難,也想堂堂正正站着邁出那道門。
可他不能。
他怕在皇家園林門前,摔倒。
怕那鋪滿玉石的長階上,藏着三十雙眼,盯着他什麼時候跪下。
他隻好坐着走,像一尊雕像,被小心翼翼地送進那個他早已不屬于的世界。
*
馬車在春日街巷裡緩緩而行,沿路人聲不絕,街市熱鬧,四方香鋪的青煙混着糕點氣味從車窗縫飄進來。
沈行之閉着眼,左手搭在膝上,指尖不動。骨節雖纖長,卻無力。他這兩日少寫字,今日索性連折扇也未帶。
他不願做無意義的“自證”。
馬車外,能看到不少相熟王府、公主府的車馬也正往同一方向駛去。那些人或坐或立,有人談笑風生,有人揚聲高歌。唯有他這輛馬車,車簾低垂,一路寂靜。
行至皇苑門前,已近午時。
皇家園林乃舊時行幸别苑,修葺極盛,春時開園設宴,花海如潮,山水相映,粉牆黛瓦間鋪着石橋長道,一眼望去皆是雲錦鋪地、繡幕臨風。
沈行之坐在車中,聽得門前内侍唱名聲漸近,輕聲道:“備輪椅。”
小春子立即打開車後小門,卸下輪椅,仔細推穩。他坐得極穩,雙手搭扶,腰背挺得筆直,衣褶無褶,神色清清淡淡。
陽光落在他肩頭,打亮他一側的玉佩。那是一身病中之人不該有的從容。
他緩緩被推下車。遠處人聲嘈雜,有人回頭,隐約低語:“那是安郡王?”
他聽見了。
聽見了“安郡王”三個字,又聽見了尾音裡沒壓住的那點疑惑和惋惜。
他沒回頭,也沒擡眼。
隻是任輪椅順着□□前行,衣袍曳地,長風掠過他額前發絲,掀起他的披帛邊角。陽光晃得他眼眸發淺,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也是這園林,也是這時節。
那時他還未病,還未落寞。
那時他騎馬入苑,執缰策鞭,衆人皆言:“安郡王,風光無兩。”
如今他再入園,卻是坐着來的。旁人或可不言,但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一來,再不是少年意氣。
他輕吸一口氣,眼睫一顫,語氣極輕:
“推穩些。”
“是,王爺。”
輪椅繼續向前,朝那熙攘人海、山花如潮的皇家園林深處駛去。
春宴已開。
春日好景,人說宜相逢。他卻知道,有些舊事,并不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