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下來,宮中園林的燈光如水波般散落,宴席也到了尾聲。四公主在前頭帶頭離席,顧念跟在她身邊,依舊笑得端莊溫婉,仿佛宴中所有明槍暗箭都與她無關。
應如是坐在石階上,沒再理會前方的應酬寒暄,而是望向遠處假山邊的一處空地。
輪椅的痕迹早已被夜風掩蓋,但那個背影卻像烙印一般落在了她心頭。她從未有如此強烈的直覺,從未在沒有确切證據前,就幾乎可以确認某人身份。
可她仍然選擇确認。
“芷香。”她輕聲喚道。
丫鬟立即應聲而來,察覺到她神情中不一樣的凝重,也不敢多言,靜靜等着她開口。
“剛才,那個坐輪椅離開的,是誰?”她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風。
芷香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答道:“小姐,您……不記得了?那位,是安郡王。”
“安郡王?”她重複了一遍,聲音低啞,喉嚨像是被細細的冰絲勒住了,“他叫沈行之?”
“正是。沈大公子。”芷香眼中浮出一絲遲疑,又似乎有些驚訝,“當年京中誰不知‘沈應雙驕’?小姐您小時候可整日在信王府跑,安郡王殿下小時候還教您騎過馬。您忘了?還有一次掉進池子,還是他把您撈上來的呢。”
應如是沒有作聲。她當然忘了。穿越而來的她根本沒經曆過那段時光,那些熟識和過往于她而言,不過是别人的人生殘影。
可正因為這些記憶不是她的,她才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荒唐與悲涼。
“……後來呢?”她像個局外人一般問道,“他這些年,都如何了?”
芷香低下頭,小聲道:“自從前幾年安王府大變故,他父母去世後,當年風頭十足的安王府就完全是個空架子,接着他自己也病了……剛開始還有人請他出席些宗室聚會,後來他推了幾回,大家也就不再請了。如今連宗正寺的例行請安,他也避着不出,隻留在西苑,靠幾個舊仆照看。”
應如是眼皮微垂,心底泛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
“那他現在的病……很重?”她問得輕,卻壓抑不住心底那點醫生的本能。
“聽說是寒痹之症,四肢僵硬,行走不便。”芷香聲音更低了些,“有人說,是年少時奉命冬狩,路上受了風寒,回府之後就開始手腳發麻,後來越來越嚴重。也請過太醫、外府名醫,都沒什麼用……如今啊,看這個樣子怕不是走路都難了。”
“他請太醫了嗎?”
“請過。隻是近兩年全都辭了,誰勸都不應。聽說他如今連藥都不愛喝,隻靠那位小春子照應着,一天能說的話不超過十句。”
寂靜在兩人間延展。
應如是忽然擡頭,看向宮苑的盡頭。
“他……還記得我嗎?”
芷香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眼神閃了閃:“小姐,您是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他怎麼可能不記得您?”
“可他幾乎沒怎麼注意到我。”她低聲道。
“那是因為……他……”芷香悄悄道,“當年是何等風光的人物,如今連走都走不動,還能說什麼?也許是怕您看見,也許是……不敢認。”
風一陣陣吹過,吹得燈影搖曳,也吹得應如是的心搖了又搖。
那張臉,那雙眼,那道背影,忽遠忽近,仿佛埋在一個她未曾親曆,卻又真實存在過的夢裡。
她仿佛可以想象出,當年她執風筝線奔跑在信王府花園時,他少年倨傲,玉冠輕束,追風策馬;也仿佛能看見他在春雪夜裡,為她藏下一盞宮燈,在牆頭低聲喚她名字……
可這些,作為穿越者的她,卻根本沒經曆過。
但不知為何,她還是想打探一下此人的情況。
“他現在住哪兒?”
“西苑。安王府靠近宗正寺那一帶,那院子也不算大,平日隻有幾個舊仆看守。小春子最是忠心,任何人若想靠近,幾乎都要過他這一關。”
應如是沒有再說話,隻靜靜看着月色下的水面,仿佛看着那條通往回憶與真相的小徑,幽深又寂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以怎樣的身份去靠近他。
是未婚妻,是舊識,還是那個對他而言早已“另一個人”的陌生?
她的腦海裡亂成一團。既有前世作為醫生時面對病患的專業判斷,也有此刻作為“曾是未婚妻”的身份悄然蘇醒的情緒波瀾。
她一直以為,這段婚約不過是個久未提起的名義,是貴族之間早就淡了的舊約。可今日一見,她才知道——不是婚約未動,是她心未動;不是他未記得,是她未曾參與那段過往。
可他還記得。
那樣一雙眼睛,倏忽一瞥,藏着千言萬語,卻隻字未提。那不是陌生人會有的目光。
應如是倏地收起扇子,腳步一頓未頓,徑直轉身往後方園道走去。
“小姐?”芷香一驚,連忙追上,“您去哪兒?宴席還沒散,四公主還在前面,皇後娘娘也未離場呢。”
“去找他。”
她聲音極輕,甚至有些不穩,像是風中含着水的枝桠,但她眼裡卻浮起一種久違的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