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張力不對,手指外展幅度也偏僵硬,大概率伴随遠端萎縮……但他坐得這麼穩,是在強行靠上肢維持姿勢?還是有支具支撐?不排除可能合并早期運動功能障礙——肘部反射肯定也有異常吧?看樣子應該不是脊椎壓迫那麼簡單,更像是神經源性退化……是不是上運動神經元受累?ALS?會不會太早下結論了,肌電圖肯定還沒做過,誰給他做肌電圖啊?這朝代能有個醫者知道‘運動神經元病’這五個字我都能原地給他磕頭了……”
應如是站在紅玉石闆邊,手裡還端着盞蜜茶,腦子卻早飛去了臨床查房現場,語速不快,但清晰穩定地輸出着一長串令人聞風喪膽的專業術語。
芷香在她身後一步站着,滿臉寫着“我跟不上但我不敢打斷”。
她家小姐有個毛病——隻要看到一點醫學相關的“可疑迹象”,哪怕是在皇家春宴、衆目睽睽的場合,她也能當場上演“精神醫生碎碎念自燃現場”。而且最緻命的是,她說的那一套吧,正常人一個字都聽不懂!
“小姐……”芷香小聲提醒,“您又在說天書了……”
應如是沒搭理她,目光還落在不遠處那人身上,繼續嘴裡念念有詞:
“可走路還需要輪椅,說明下肢功能已經明顯障礙……坐姿卻挺直,這種代償機制不大像是假裝的,太吃力……是中樞系統病變吧?這朝代有沒有中樞型癱瘓的概念啊……啧,要是我在醫院,先來個肌電+MRI再說。”
她正念到興頭,突然那人似乎動了一下。
是個極其細微的動作——他本來是靜靜坐着,頭微偏向水榭方向,可就在她提到“ALS”這三個音節後,他的肩膀輕輕一僵,不自然地往回收了一點。
然後,頭慢慢轉了過來。
不是猛地回頭,不是質問,也不是刻意的回視——他隻是像風吹了衣角那樣,緩緩地把目光移過來,落在她身上。
那一瞬間,應如是心頭“嗡”地一震。
她話沒講完就噎住了,像有個人從後腦勺給她一磚,讓她意識到:
她。好像。說得有點大聲。
而且最關鍵的是——她離得,真的不算遠。
她嘴裡那些“肌張力障礙”“神經元退化”“疑似ALS”“代償性坐姿”這種哪朝哪代都顯得滲人的字眼,已經全被她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還越說越像個禦前神婆。
現在好了,人家當事人就在前頭坐着。
她突然開始懷疑,那人是不是聽懂了。
不,不可能聽懂。
她安慰自己,畢竟這年頭别說ALS,連“神經系統”四個字都未必有人講得利索。可他看她的眼神卻叫她有點發涼——不是憤怒,不是詫異,也不是尴尬,而是……一種極安靜、極含蓄、極複雜的情緒,像在勉強自己别動,别問,别顯得太在意。
一種,早已習慣被人議論、被人低估、被人誤解的克制。
她不知道他是誰。
隻知道他穿的是宗室常服,坐的是輪椅,臉上是清清淡淡的病容,可不顯虛弱,反而比席上所有貴公子更冷靜、更疏離。
她本能地想起了今日來宴前芷香嘟囔的一句:“聽說安郡王世子也會來,隻不過那位……已經不太見人了。”
京城雙驕,年少并肩,昔日少年翩然如玉,一舞劍光寒照霜華。
如今一個尚在席上周旋應酬,另一個……坐在屏風後,被當作擺設。
應如是心頭“咯噔”一跳,連手中的茶盞都差點握不穩。
他該不會……真的是沈行之吧?
她倒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做什麼,便聽身側芷香低聲喚她:“小姐……您快住嘴吧,他還在看你……”
她整個人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低頭:“咳……我就是……就是胡說八道的。”
“您剛才說的是胡話?”
“對!我剛才在……在背我家祖傳湯方。”
“那‘肌張力障礙’是中藥名?”
“你管它是啥呢!”
應如是手一抖,把半盞茶潤進了自己袖子裡,強撐着一口氣道:“走了走了,咱喝多了。”
她拉着芷香頭也不回地往人群深處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念叨:“我幹嘛這麼多嘴啊……瘋了我真是……要命了這是……人家郡王坐着不動,我就巴不得給人當場診斷……我是不是腦子進水……”
芷香一路憋笑:“小姐……其實也沒人聽懂您剛才說的是啥……”
“廢話!聽懂了就不是普通人了!聽不懂才是萬幸好不好?”
她邊罵自己邊迅速遠離那個方向,再也沒敢回頭看那人一眼。
可她心裡知道,那人聽見了。
哪怕聽不懂具體的每一個字,他也聽懂了她在“盯着他”說話。
而且他沒躲,也沒遮,隻是坐着,一動不動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安靜得可怕,像個孤獨的影子坐在春宴最熱鬧的角落,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卻比千言萬語更重。
應如是越想越頭皮發麻,一路把自己從亭前罵到亭後,最終坐在池邊石凳上,拍着心口自我安慰:“行了,醫生犯病而已,咱回頭收斂點就行……他肯定很快就忘了……對,一定不會記得……”
可她沒看到。
那處席末,那人依舊靜靜坐着。
輪椅未動,身姿不改,唯有那雙原本垂下的手,微微顫了一下——他終于用盡力氣将它收回了膝頭。
而他的眼神,在簾幕後,沉得像封了三年的霜雪。
*
沈行之沒有回頭去看她離開的背影。
他隻是低着頭,手指緩緩摩挲着輪椅扶手上的一枚暗紋,指節骨感清晰,一下一下,像在數脈搏。
他聽不懂她剛才說的那些話。
那一串咬字奇怪的術語,像是密語,又像是咒文。他從未聽過,哪怕是少年時博覽群書,也找不到半點相似的記憶。可他聽得出,她是在看他。
她的眼神太真了,目光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