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王府正寝内,燈火低垂如豆。屋中彌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沉苦藥香,混雜着煎幹姜的焦糊、濕艾的嗆澀、以及一道極淡卻刺鼻的腥氣——那是呼吸道痰閉欲出的征兆,經驗不足者幾不可察,然而應如是一步踏入,便眉心一緊,幾乎立即判斷出病勢已入危機。
“把人扶起來。”她開口道,聲音不高,卻極穩。
小春子哆哆嗦嗦地應了一聲,趕忙從榻側繞至内側,小心地将沈行之半托起。他本就瘦得近乎單薄,如今病中更顯虛弱,整個人仿佛貼着褥面癱軟,隻靠最後一口氣挂着神志,呼吸急促卻極淺,每一次起伏都像用盡了胸腔所有力氣。
應如是不再多言,她的動作比話語更快。她從藥匣底部翻出兩樣東西:一個包着灰白布條的小瓷瓶,一把長柄銅勺。瓷瓶中是她随身帶的幹姜末與香白粉,混着一撮極細艾絨。她熟練地用熱水調和,再兌入幾滴米湯,将藥液盛在銅勺中。
她輕輕觸碰沈行之的唇角,那處皮膚已然幹裂發燙,一接觸,便仿佛有熱氣蒸騰而出。她再試着将混好的熱藥液輕觸他舌尖,銅勺一傾,不等完全入口,沈行之已本能地一顫,随即嗆咳出聲。
就是現在。
她放下銅勺,迅速伸手扶住他的前胸,另一手五指張開,從背後膻中穴的位置下手,掌根叩擊,聲聲沉穩。她不是在亂拍,而是以“宣肺引痰”為法,沿着肺俞、中府、膏肓這幾處主調呼吸的穴位精準發力,每一次都帶起他一陣震顫。
沈行之咳得滿面通紅,眼睫戰栗,連氣都喘不勻。他無法說話,連掙紮的力氣都沒了,但那連帶咽喉劇烈顫動的咳聲一聲比一聲深,像要把肺腑整個翻出來。
“再忍一忍。”她低聲自語,手掌未停。
小春子聽着他主子那幾近撕裂的咳聲,早已滿臉驚恐,忍不住哽咽道:“郡主,他、他快咳斷氣了……”
“他不咳出來,才真會斷氣。”應如是頭也不回,眼神沉靜如冰,“你若想救他,就把後背那塊銀石拿來,砭一下天突——快。”
小春子手忙腳亂地照做,她以砭石壓住沈行之胸前,使氣不至回流,再借掌力自後擊出,連着三下,終于——
“嘔……”
一團混着血絲的濃痰從他口中猛地嗆出,黏稠得近乎糊成了一坨。
小春子立刻拿帕子接住,幾欲落淚:“出了……出來了……”
應如是手卻未停,又連拍幾下,餘痰緊接着從喉中排出。沈行之身子幾乎因連咳而脫力,癱軟在小春子懷中,隻剩下微微顫抖的胸腔和幾不可聞的喉音。
她這才收手,眉頭卻仍蹙着,輕擡他下颌,将手指貼至耳後動脈,再貼在鼻翼。
“氣還在,舌根松,反射未退。”她低聲道,聲音雖然壓得極低,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先暫穩了。”
但她知道,這隻是第一關——下一關,是退熱和疏痰穩定,真正能吃進去藥。
*
屋中仍是一片熱與藥味交纏的濁氣。應如是坐在榻前,手心還帶着方才拍擊留下的微麻。
沈行之靠在褥上,臉色蒼白,唇邊浮着一層汗水。他喘得不那麼兇了,卻仍像被困在水下,掙紮着維持每一口氣。
“痰是出了,可你還沒醒。”
她輕聲道,像是在對他說,又像自語。
她站起身,從藥箱中取出一隻布包,掀開時,熱氣散出,裡頭是早備好的兩枚藥團——大小如拳,用粗布包裹,外層還有些焦痕。她拿到手心試了試溫,确認不燙,再取來棉帕包裹,按在他腰後和腳底。
“灸不隻是為了熱,更是喚你回來。”
小春子在一旁看着她把熱團仔細固定,壓在他兩處關鍵位置,又見她拎來一隻爐火正旺的小炭爐,将灸火對着他胸口放穩,眼看着那團熱氣緩緩升騰,把他原本僵冷的身體一點點包圍。
沈行之動了一下,極輕。像是對外界的反應終于恢複了些。
“他回氣了。”應如是目光不移,“能動一動,說明陽氣還在。”
她低頭看着他,不覺松了口氣。可下一刻,又陷入猶豫。
藥她早就備好了,可他現在這樣,真能喝下去嗎?
哪怕隻是一口不慎,便可能嗆入氣管。
她沉默片刻,終于不再猶豫,轉身取來一隻細口竹管,将藥倒進匙中,用舌尖試過溫度,然後蹲下身,坐穩,輕輕擡起沈行之的頭。
“小春子,把他肩膀托住,不可抖。”
小春子點頭,連呼吸都放輕了。
她将竹管湊近他唇邊,極輕地滴了一滴藥液。他唇微動,像是下意識想閉口,卻被那滴微溫的液體撬開了口角——咽下了。
應如是瞳孔輕震:“還能咽。”
她又滴了一滴。
沈行之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這一次,比上一次更自然。
她不再猶豫,一滴一滴地喂,十息一滴,每一滴都落得極穩。她盯着他喉頭,确保他能吞下去,不嗆、不咳,直到半盞藥水一點點見底。
喂完最後一滴,她才慢慢坐直了身。
“吞下去了。”
她說這話時,嗓音微啞,像是熬過一整場戰役後的輕聲宣告。小春子聽得眼圈都紅了,低聲應了一句:“謝郡主……”
應如是擺擺手,懶得多說什麼。
她起身,整理好袖口,望着那人癱軟在榻上的模樣,隻覺一股難以名狀的疲憊從骨頭裡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