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總是說來就來,剛剛還悶熱難耐,如今下了雨,溫度卻沒有減半分,溽暑蒸人,叫人更加難以忍受。
應如是踏入安王府時,天光尚早,府門一如往常安靜。她未帶随從,隻攜一柄素骨傘,由小春子引着,徑直往後廊書房而去。
途中她便察覺異樣。
院中下人寥寥,連最常守在廊下的老總管也不見人影。小春子雖仍笑着迎她,卻明顯有些拘謹,話也說得比往常更少。
她未多問,隻順着熟門熟路穿過廊角,待走近書房時,才聽見門内隐約傳出低低幾句對話。
那聲音極輕,但帶着一種久違的壓迫。
她尚未踏入,便停住腳步。
那一瞬間,她莫名有種極熟悉的臨床經驗感——病房中患者家屬密談時,總會刻意壓低音量,那種“事涉命數”的分寸感,并非輕易可得。
她輕步靠近,正欲出聲,門卻在這一刻自内緩緩打開。
小春子低呼了一聲:“姑娘!您……”
應如是目光已越過他肩頭,落在了屋中。
書房内香未燃,光線昏沉,榻前坐着兩人。一人倚枕而坐,身披淺灰薄氅,正是沈行之;而另一人,身着墨青官服,身姿挺拔,神情寡淡,眉眼間與沈行之隐有幾分相似。
她認了出來——
這是沈彥。
沈家支脈僅存的京中實官,如今戶部任事,卻鮮少在外走動。
沈彥轉頭望向她,神色不動。
她也沒有出聲,隻是略頓了一瞬,正欲退開,卻聽見榻上的人極吃力地咳了一聲,接着便傳出一道微弱低啞的聲音——
“……進……來。”
她下意識望過去。
沈行之靠在榻角,眉頭緊蹙,唇微張,像是剛擠出這兩個字便耗盡了全身氣力。
沈彥眉頭微皺,目光一頓,似欲起身中斷談話。
“我……說的……”沈行之卻掙紮着繼續,聲音極輕,“她……可以……聽。”
每說一個詞,都像用舌根硬生生頂着氣音推出去,破碎含混,像薄冰在齒間碎裂。
他氣喘明顯加重,喉頭一動,似還想續句,卻隻是咽了口氣,未能成聲。
應如是原本并未打算久留,聽見這句,卻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是堅持要她留下?
她側身入内,輕輕颔首,語氣平靜:“既如此,恕我冒昧。”
沈彥卻已收斂所有神色,隻冷冷點了點頭,語氣淡然:“你既來了,便聽清楚——他不肯說的,我說。”
應如是入座時,沈彥已重新開口,聲音不急不緩,卻每一個字都像從冷鐵上落下:
“當年你父親被貶,罪名是‘通敵’與‘玩忽軍機’。可我查到的最後一份調令,是他親手簽下,準備清查贛南鹽路私商。”
“那一年,贛南鹽道新上任一人,名叫顧溯——顧家支脈。”
他頓了一下,目光銳利:“而顧溯上任之後,兵部密折曾被截兩次。戶部銀帳與鹽引轉運時間不符,查下來,牽出一筆隐密的軍資轉流。”
“若非我親自核賬,幾乎沒機會看出破綻。”
沈行之倚着枕,不住地喘息。他緩緩點頭,眼中神色凝重,艱難開口:
“顧……三……皇子?”
這三個字說得極慢極重,每一個音都像舌頭壓着風聲碾出來。
應如是心頭一震,倏地望向他。
沈彥眉目緊鎖,語氣低緩:“我查不到明面證據。但從顧溯任鹽道起,南贛軍銀逐漸轉入江南衛營,調度路線隻需一道口谕。”
“而那道口谕——”他頓了一下,“來自東南督護營。”
“督護營,是由三皇子兼理。”
屋内陷入短暫死寂。
沈行之眼睫微顫,咽下那口氣,低聲:“……是他。”
他說得極輕極低,卻仿佛終于肯定了什麼。
沈彥側頭看了沈行之一眼,又從衣袍中取出一封紙頁極薄的信,攤開在案幾上。
“這是我查了三年所記,顧家與贛南鹽路之間的來往,調令、賬目、口谕,雖不全,但夠起一根線。”
他将那封信朝應如是一側輕輕一推:“他現在寫不了字,你若能記下,日後便是證據。”
“這些不過是皮毛。賬本殘缺,指令不全,真正能翻案的關鍵不在這裡。”
他看了一眼應如是,又看了沈行之,緩聲道:“夠你們心裡有底,夠你們知道是誰動的手,也夠我繼續往下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