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偏西,鎮南國公府西院的磚牆在秋末陽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比起中庭堂宇的莊重,這裡更像是被遺忘的角落,僻靜、荒涼、連空氣中都帶着若有若無的濕腐氣味。
應如是跟着内侍一路沉默前行。
她本該在三日後成為顧家正婦,再換來一紙“放人”,可三皇子最終仍答應她此刻先探望一次。
探望而已,不可交談,不許久留。
“你不會真的叫人把他打死吧,你不敢,對吧?”
她先前低聲說這句話時,三皇子正撚着香灰淺笑,淡淡回她一句:“若真死了,也省得你再哭了。”
這句話一直釘在她心頭,一路随她而來,直到她看見那道門——
府中最西側,一道半毀的老木門,門上油漆剝落,鐵鎖鏽斑斑,像是多年未啟,卻仍被人重新添了新鎖。
内侍從袖中取出鑰匙,開鎖時故意避開她的目光,像是不忍。
“郡主……”
他低聲開口,卻像終究說不出什麼,隻退到一邊,請她入内。
應如是沒有立刻動。她站在門前,手指微涼,指甲嵌入掌心,輕輕握了又放。
她知道自己準備不好。
可她沒得選。
她邁步而入。
屋内光線極暗,僅一扇破窗透進斜陽,勉強照亮中間那根木樁。室内地磚是舊石鋪成,石縫中有早年的血漬早已滲入磚下,變成了一種無法清洗的暗褐色。
她一眼就看見了他。
沈行之并未被捆綁在樁上,像她原以為的那樣。
他此刻靠坐在牆角,一張低矮的方凳旁支着他的背,肩胛緊貼着牆,仿佛随時都能塌下去。身上披着一件過大的舊袍,顔色已經辨不出原樣,袖口與衣擺都污迹斑斑。
他正低着頭,像是昏睡,又像是昏厥,也可能是沒有力氣支撐頭部。頭發濕着,貼在前額,額角有一塊新結的傷,黏着幹涸的血痂。
那件袍子被拉得極低,露出他鎖骨上方大片紅紫的淤血。兩隻手從衣袖中露出來,指尖蜷着,早已無法握緊。
他聽到動靜時微微一動,像是想擡頭,可脖頸無力,隻偏了一寸,整張臉便輕輕歪向一側。
應如是原本想沖過去,可腳步卻硬生生止在原地。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該怎麼靠近他。
她看着他那張臉——原本清俊挺拔的輪廓已消瘦下去,顴骨突兀,嘴唇開裂,嘴角還殘留血痕;左邊臉頰微微紅腫,一看便是被人打過。
他的身形本就瘦,如今再衰弱一層,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張破紙随時會倒。
“沈……行之。”
她終于開口,嗓音卻啞得厲害,像是嗓子深處藏了一整夜的火灰。
那人微微一頓。
他極緩地擡起頭來,像是聽見了熟悉的聲音,眼睛終于努力睜開一線。
目光對上那一刻,應如是沒忍住,撲了上去。
她幾乎是跪在他身前的。
“你……”她一句話沒說出來,眼淚就掉了下來。
沈行之顯然沒有料到她會這樣靠近。
他本能地想後退,卻退不開,隻能靠着牆僵着。喉嚨動了動,像是想說話,可舌頭仿佛根本不聽使喚,隻擠出一點含糊的音。
應如是卻已顧不得聽他講什麼了。
她看到他腿下方幾處舊傷還未結痂,手臂從衣袖下露出一截,那是一道一道鞭痕,有新有舊,縱橫交錯;她還看到他身下鋪着的破布上隐約有尿漬,那味道與氣息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原本是要忍着的。
她告訴自己不許哭,要冷靜、要克制,不能在敵人面前軟弱。
可她低頭那一瞬間,眼淚卻再也止不住了。
一滴一滴砸在他那隻蒼白的手上,像是滾燙的火。
沈行之被燙得一抖,緩慢地想收回,卻連手指都動不了。
她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别躲。”
“你躲什麼啊……”她哭着低聲說,“我都來了,你還要躲我嗎?”
沈行之眼神微動,嘴角顫了一下,似是想笑,卻因嘴角裂口太深,隻動了一下,便蜷起了身體。
應如是一手托着他,怕他往下滑,另一手死死捏住他那隻手。
“你為什麼不叫人……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會死的……”
她伏在他身上,聲音一聲低過一聲,像是說給他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你為什麼從不求救啊……沈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