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夢都不敢做的未來,她卻張口說要與他結成夫妻。
沈行之沒有哭,可眼角那道淺痕卻緩緩被淚水濡濕。因為肌肉僵直,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擦,淚珠便順着鬓角緩慢地滑入耳後,癢得像一根冰針拂過神經。他閉着眼,呼吸極輕,胸膛的起伏像一片殘雪落在風中。
應如是卻仿佛讀懂了他那些說不出口的絕望與慌亂。
“你是不是以為我可憐你?”她像是讀懂了他沒有表達出來的想法,輕輕一笑,低下頭與他平視,“可憐你,我就不會說這話了。”
她的聲音軟下來,像是哄小孩:“我不喜歡你過去的樣子,也不記得你曾經是誰。我隻知道你是現在這個樣子——就算你不能動,不能說話,哪怕連氣都要人替你順着,我也還是想留下來。”
他又抖了一下。
她看得清楚。那殘肢還裹着厚重的紗布,随着他的輕顫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失去知覺後的本能反應,毫無重量,也毫無力量。
應如是似乎察覺到他的反應,笑容更深了一些,故意輕松地說道:“沈行之,你别以為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就不敢欺負你了啊?你可别後悔,要是我們成親了,你每天吃什麼喝什麼都要聽我的,就連喘氣也得聽我指揮。你想反悔可就晚了,我可是個霸道的人。”
沈行之依舊一動不動,但眼底卻浮起了一絲複雜的笑意,極淡極淺,轉瞬即逝。
應如是繼續用開玩笑般的語氣說着:“你瞧,現在你跑不掉了吧?沒腿也有沒腿的好處,以後你要是惹我生氣了,我就把你抱到門外去曬太陽,什麼時候乖乖聽話了,我再把你抱回來。你覺得怎麼樣?”
她故作嚴肅地盯着他,眼裡卻是遮掩不住的溫柔。
他艱難地睜開眼,看着她,眼中那點光如昏燈微火,仍然不舍地亮着。
喉中溢出一道極細微的聲響,像是被火舌灼過後的沙啞低鳴。
她卻聽懂了。
“不用說話,”她替他擦去眼角的淚,又溫聲道,“你現在說不出話,我懂。”
她沒有去抱他。
隻是順勢在他身側躺下,一隻手環過他瘦削的肩,将他輕輕攬住。他現在的身體極瘦,雙腿截斷後,整個人在榻上看起來小了一圈,輕得仿佛一件無處安放的殘瓷。
她一寸一寸地摩挲着他裹着紗布的殘肢,動作極慢極輕,像是怕他痛。那斷端仍腫着,紗布已換過兩次,但尚未拆線,觸下去仍覺粗硬。他一動不動,連眉心都未皺一下。
她知道,不是他不疼,而是他早就習慣了把疼藏起來。
她的掌心覆在他膝蓋下方早已消失的那一段虛空,那裡什麼也沒有了。
可她的動作仍像是在安撫。
“以後我每天給你擦身、換藥、配膳。你若不想開口,我就陪你安靜一整日。”
“哦對了,我最近琢磨了一個東西,就是古代版的眼控儀。就是類似于字闆?字多到你看到頭暈,你想罵我都能輕輕松松罵出來。”她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尖,調侃道,“到時候可别賴我煩你。”
她貼近他,輕輕說着:“你隻要活着就好。”
沈行之閉着眼,長久沒有動。
她也沒有再說話。
隻是靜靜摟着他,靠在他身側,将他那瘦弱、斷裂、無處容身的身軀整個包進懷中。
他沒有怪她。他隻是太累了。
可她卻願意,将他疲憊而沉重的一生,用力摟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