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用了新制的棉布夾被，裡層墊草灰，外頭縫了數層柔布，不沾濕、不易滑動。沈行之如今已徹底卧床，殘肢僵冷而不覺，一夜之間便能生褥瘡，翻身和擦洗成了每日最重的功課。

她手掌貼着他側腰骨，指腹極輕地探查肌肉是否已經結闆，再移至骨盆下側，輕緩而堅定地一下一下托動。那處曾是他雙腿的根部，如今隻剩下兩段冰涼的殘端。她的指節貼上時，肌膚冷得像死水浸泡多日，毫無血色。

“忍一忍，我這邊托起了。”

她輕聲道。

沈行之自然動不得，也無法回應，連聲哼都發不出。如今的他連吞咽都須靠她一口一口試探着喂，偶爾嗆住了，整個人會被嗆得青紫，直到她用吸出痰液、再以清水潤喉，才能緩過一絲喘息。

她已經習慣了。

從盛夏到深秋，從喂藥、換紙尿墊，到幫他導尿、清創，她的手幾乎每日都要在他身上轉過一圈。但今日不同，她從一早便覺得他的肌肉格外僵直——尤其是殘端那處，像有細微的痙攣波動，一陣一陣地牽動整片神經網，雖不劇痛，但叫人不安。

她翻完身後，為他輕覆一層幹棉帕，再以掌心揉着殘肢根部的僵硬處，眼角餘光掃見床邊那一隻藥盒歪倒了。那是她新調的潤膏，本打算用來試試是否能緩和局部結硬，結果今早忙亂忘了放回去。

她歎了口氣，剛欲起身，外間便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芷香匆匆來報。

“郡主。”

芷香神情複雜，唇色微白，手中握着一封急報。

“宮中下了旨，賜……賜蘇大皇妃與應側妃一紙和離诏書，大皇子……被流放了。”

應如是一瞬沒反應過來，直到芷香将信紙送至她眼前，紙上墨迹未幹，宮中來信的封角上，貼着昭陽殿的私印。

她定定看了片刻，忽然怔住了。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那日長公主不見她。

她本以為是自己唐突，是自己莽撞，是自己不該拿一個人情、一次同窗之誼就擅自前去求見。她當時還想：長公主到底是朝中人物，不願趟這渾水，也情有可原。

可現在她明白了。

不是不願，是不必。

長公主從一開始就知道——皇帝已下定了決心，隻是尚未落筆。

她跪在榻邊，一手仍扶着沈行之的腰側，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被傳過去，尚未退去。而背脊卻逐漸發冷，像從胸口蔓延出的水，一點點往四肢浸染。

“……流放嶺南。”

她低聲念出這四個字，像念了一句别人的命。

她知大皇子冷酷，也知這場事變裡蘇箴言隻怕是被當作了擋箭牌。但真正使她心中生出壓迫感的，是那一道“和離诏書”。

這世上，原來真有把枕邊人推出去擋火的男人。

她回頭看沈行之。

他一如既往靜靜地躺着，面頰微陷，呼吸淺淡，口微張着，唇角泛青。她這些天幾乎日日都要為他清洗口腔，以棉帕蘸鹽水，從齒龈縫隙一點點擦淨。

她忽然有些想哭，又覺得不值當。

“你真是——”

她低頭把棉布墊壓實，喃喃道：“說不要就不要了。你那天還想跟我說話……你就是太傻，把自己給咬傷了。”

沈行之沒有回應，當然不會有。他眼睛閉着，像是睡過去了。但她知道他沒睡，那微微顫動的睫毛，藏着某種心緒，隻是他再也沒力氣說出來。

她低頭，替他蓋好被角，又扶他頭部一寸寸挪好，調整好咽喉角度，以防他嗆咳。

外頭風起了。

屋檐下的梧桐葉落了滿地，發出細碎的沙響。她在那一片風聲裡，恍惚聽見沈行之輕不可聞地呼了一口氣。

不是歎息，像是替她，安靜地吐出一絲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