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未升。
應如是點了第二盞燈,火盆中新添了炭,火光在銅面屏風上投出微晃的剪影,一重是她,一重是他。兩道身影都靜止不動,像是失去了言語的戲台木偶,唯餘呼吸輕如薄霧,若有若無地纏繞在這間病榻幽深的寝室中。
沈行之仍是側躺着,靠着特制的墊枕将殘存的軀體支起來,骨節僵直,手臂擱在胸前,覆着一層薄被。他下半身已完全失去功能,近來痙攣日重,截肢部位偶有不自主地震顫。應如是每日為他翻身四次,清洗兩回,定時導尿,夜間尤其辛勞。
她才剛剛為他更換過紙尿布。今夜氣溫更冷一些,她将竹炭爐移近,又覆上了更厚的外褥。沈行之眼睑微垂,唇張而不合,已久未能完整閉口,幹裂處常有細痂。她用濕紗蘸了甘草水,細細塗過他唇角,每一寸都極緩極輕,仿佛要将什麼留在這雙再也無法開口的唇上。
她是那一刻得知的消息。
侍婢芷香進來送藥時,提了句:“郡主,外頭人都傳了,說賜了和離诏書——是蘇家姑娘和應家姑娘,一起的。”
她沒有回話,隻是手一頓,棉簽轉了個彎,沾濕了沈行之的下唇。片刻後,她笑了一下。
“怪不得。”
她起身,去桌前取來那塊他們用來交流的字闆。那是她自己刻的,交錯的坐标橫五豎五,邊緣刻了細細的花邊,怕木刺硌到他眼睛。她輕輕托到他面前,低聲問:“你,想不想知道?”
沈行之的眼神慢慢地擡起,像一條遲緩但堅定的線,先落在她臉上,繼而向下,移動至竹闆的右下方。
那是“三橫五豎”的位置,對應的字是“你”。
她抿嘴一笑,又寫下一個字:“說。”
“你想我說?”
沈行之眼神輕緩地、幾乎帶着一點笨拙地,落在“是”的那個坐标上。
應如是深吸一口氣,坐下,開始說。
“皇帝賜了蘇箴言和應如煙的和離诏書,大皇子被流放。”
她聲音很輕,像在夜裡背誦一個不太好念的夢,“據說那聖旨下得極冷,隻說了幾句,就把人送走了。”
沈行之沒有動作,但她知道他在聽。她放下字闆,又拿出棉布,蘸了溫水替他擦拭面頰。沈行之的皮膚已失去彈性,淡而灰,唯獨眼珠依舊清澈,微微泛紅。
“我原以為,長公主那日不見我,是在顧忌皇帝的心緒。”她自語般地說,“現在想來,她那日不見我,是因為——她早已知道結果了。”
“她知道……皇帝其實并不在等什麼‘調查’或‘反思’。”
“他隻是在等,大皇子是否還會回頭,是否會在危難時護一護身邊人。”
應如是低下頭,替沈行之理了理頸下的衣領,又伸手試着輕壓他腹部。那是預防膀胱過脹的按壓,她早已熟練。但今日,她的手似乎在抖。
“結果……他沒有。”
“他真的,連一封信都沒有。”
沈行之的殘肢忽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那是肌肉痙攣的表現,持續不過兩息,應如是伸手壓住,還給他加了一層艾草熱貼。
“别怕,已經過去了。”
她低聲安撫,一邊從櫃中取出金屬銀管與導管器械,開始為他做夜間導尿處理。光線映在銀器上,映出她眉眼間一層淡淡的冷光。沈行之眼睜着,像是凝視着她,卻更像是在凝視着她所說的那場波瀾巨大的沉寂結局。
“箴言……”她輕聲喚了一句,“我跟她也不算多熟了。”
“但我真沒想到,她會是被拿來當擋箭牌的那一個。”
“她……她一直是個講‘夫為妻綱’的女子,從來沒反抗過。”
“可惜,她還是沒逃掉。”
此時火盆燃得正旺,橘紅色的光在木地闆上搖曳,像一層從天而降的火焰。
沈行之緩緩轉動眼珠,那目光沒有任何譏诮,沒有絕望,甚至連憤怒都沒有。他隻是靜靜地看她,眼神沉穩如舊,一如多年前的少年,衣冠整肅,手握長纓,靜靜站在風中。
那目光像是在說:“你不必解釋,我知道。”
她忽然有些鼻酸。她将銀針撤出,妥善清理完畢,又擦淨他的腹部與床褥,将蓋被撫平,才坐回他身邊,輕聲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用字闆交流的那天嗎?”
沈行之的眼皮輕輕一動。
“你也太會安慰人了。”
她笑了一下,語調卻低了下去,慢慢地,在火光裡沉下了頭顱。
*
應如是坐在床沿,手裡握着那塊早已熟稔的字闆。
火光映着他的臉,他瘦得近乎單薄,面頰塌陷,顴骨與下颌線仿佛都硬生生刻進了皮肉之下,嘴角微微下垂,口唇無法閉合,胸膛輕顫,每一息都需極大的努力。但他的眼睛還在,甚至比從前更亮——不是清澈的亮,而是一種冷靜、沉穩、近乎固執的亮。
“來,”她輕聲說,“試試說話。”
她将那塊刻着橫縱坐标的木闆放到他正前方,稍稍偏左一點,方便他以餘光更清楚地捕捉其位置。此刻的沈行之眼皮沉重,眼肌微弱,已不能像起初那般精準控制轉動,但他仍保留了眨眼這一僅存的表達方式。
他們的默契已經達到了不需言明的地步。
“第一輪,橫坐标,”她低聲道。
沈行之先是靜了靜,随後慢慢地——極慢地眨了一下眼。
她盯着他:“一次是‘一’,對吧?我們說好了,慢眨一次是‘一’,兩次是‘二’,以此類推,超過五則重來。你要寫的那個字,橫坐标是一?”
沈行之的眼皮極輕地再一次合上,又張開——确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