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如是徹夜未眠。
屋内爐火燒得極旺,銅燈卻始終不熄,昏黃火光照着那張已形銷骨立的面孔——沈行之的唇依舊發紫,胸廓輕微起伏,幾乎每一下都依賴她人為調整的體位才能維持。他整個人,像是被懸在了空氣與水之間,既不能落下,也難以上浮,隻靠一點點極微弱的意志,勉強吊着命。
她已不記得從何時起,他的手再也無法握住她的指頭了。
她隻是把他幹癟的手掌攤開,用棉布一根一根包住指節,再用粗布纏繞殘肢根部防止受壓,并在他脊背兩側墊入數層熏過艾的棉氈,防止夜間痙攣牽引肺葉。
他的眼神仍在,但那雙眼慢慢變得不聚焦了。她用濕帕反複擦拭他眼角時,他的眼球微動,似是在努力尋找什麼。
“是我。”她聲音低得像一口溫水,“我還在。”
沈行之的唇微張,那是他如今唯一還能做出的動作。氣體自唇齒間漏出,卻再也發不出哪怕一絲音節。他的舌體僵硬,幾已回縮,咽反射減退,唾液隻能靠外敷棉布吸走。他不能咳嗽,不能說話,不能咽下哪怕一滴水。
應如是為他吸盡一夜唾沫,棉球已換了七八遍。
她身後小春子不知何時跪在地上,雙手緊握,一聲不敢出。
屋中極靜,隻剩火炭炸裂的劈啪聲和沈行之那一口口艱難到近乎苟延的氣息。應如是終于站起,走到角落裡取出一個封着蠟的陶瓷瓶,打開,滴了幾滴透明的黏液入藥碗,又取銀勺慢慢調和,坐回床側。
她将沈行之的頭微微擡高,左手扶着他後頸,右手持藥勺,極緩極緩地,将一滴藥汁貼在他舌根前部,等他自動反射咽下後,才敢送第二滴。
他沒有閉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嗓音發幹:“我知道你不舒服……但你若不喝這些,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滴了三次,才進了不到兩口。他喉間開始發出極輕的咕哝聲,那是喉中痰液過多、卻咳不出來的聲音。她趕緊用竹管替他抽痰,那口白泡泡的痰從管中吐出時,她甚至沒有半點遲疑,隻拿幹布一抹,繼續按壓他的胸骨。
他太輕了。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每一根肋骨下的肺葉起伏,他已經不再屬于一個“活人”的狀态,而更像是……一個在勉力維系呼吸的器具,一個即将燃盡的火芯。
她終于輕輕捂住他的眼。
“别再看我了。”她聲音沙啞,“你這樣看我,我真的會以為……你還活着。”
話音一落,她自己便哽住了。
——不,她當然知道他還活着。
她給他翻身、換墊、擦洗、抽痰、喂藥、潤喉,做着所有一個醫生能做的事,卻第一次明白了一種可怕的事情:
這一切,都隻能“延緩”。她阻止不了他的呼吸肌徹底癱瘓,也攔不住他一步步滑向死亡。
隻是因為她自己不肯放手而已。
她低頭替他導尿時手背發抖,因那管柔軟的銀管剛接觸他皮膚時,他殘存的神經竟還輕微抽搐。那一刻,她幾乎紅了眼眶,卻隻咬牙含着:“别動啊,沈行之,别吓我。”
他哪還有力氣動?不過是那一點點殘存的痙攣,在告訴她——他還未死。
她手法娴熟,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例行操作,但她知道他已不耐久卧——他如今甚至不能自主表達哪處疼,靠的全是她的經驗和直覺,靠她記得他哪裡最容易生壓瘡、哪一側翻身後他眼角會放松一點。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照顧”他,而是在“陪送”他。
他大概撐不到十九歲生日了。
屋内火光漸黯,小春子退下去燒水。應如是坐在他床邊,擡頭看了眼窗外,那是一輪極淡的月,挂在十一月的冷天上,毫無暖意。
她伸出手,覆住他胸口,還能感受到一絲綿延不絕的搏動,像極了一根拉得極長的弦,正等待某個點斷裂。
“你還記不記得春宴那天,我們第一次見面?”
“你其實不記得了吧。你那時眼神都不一樣……你現在這眼神,像在安慰我,像在說‘我會好起來’,可你騙我。”
沈行之的眼睫顫了顫,像是承認。
她垂下眼睫,喃喃:“算了……你騙得好,我願意信。”
屋外夜風驟起,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替他理好頭發,又給他指間抹了薄荷油。那香氣微微飄出,她低頭貼了貼他耳畔,說:“撐住,沈行之……”
她垂眼看他。
那雙始終睜開的眼,終于在這一刻,慢慢阖上。
她指尖探了探鼻息,還在,極輕,卻尚未斷絕。